老朋友05
第五章 不打不相识
(1)
在陈远的解释下,我才明白老王头说的“耍朋友”和我想的“跟朋友玩耍”根本是两回事。
我和陈远同时运用所有表否定的肢体动作消除老王头的误解,“我俩真不是一对。”
“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陈远又抬头看了看表,“时间快来不及了,我真得走了。”
陈远走之前,老王头叫住他,“你成绩怎么样?”
陈远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跟她差不多。”
“我俩属于臭味相投。”我补充,“所以今天他逃课的事情,如果被他爸知道了,他也会死得很惨。”
我看见陈远哀求的眼神,“王爷爷,您看在他和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份上,饶他一命。”
老王头说,“我考虑考虑。你先走吧。”
陈远又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我,“拜托拜托。”
门关上以后,我对老王头说,“要杀要剐,你都来吧。”
第二天,我足足被老王头使唤了一天。
先是拐杖买的不合他心意,又换了一遍;
在家里他也不让我闲着,就跟存心似的,只要我屁股沾到椅子,他就要把我喊起来做事。
“刘倩倩!给我把放大镜拿过来!”
“刘倩倩!给我倒杯水!”
“刘倩倩!把我的花浇了!”
我现在听“刘倩倩”三个字跟催命魔咒一样。
午睡前,他把我喊过去,“刘倩倩!”
我飞奔到卧室,他躺在床上翻着眼皮看我几眼,然后又缓缓道,“忘了是什么事了,你先走吧。”
他转身对着墙睡了,我在他背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下午他拄着新的木拐杖踱步,问我,“你看比之前好点没?我觉得快了点。”
其实我没看出来有多么巨大的差别,但还是适时捧场,“嗯,是快了。”
老王头说,“不用在心里骂我,我不告你那个朋友的状。”
我暗暗松了口气,老王头说,“你看着不怎么靠谱,还挺讲义气。”
我说,“毕竟是我的朋友。”
“朋友。”老王头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又继续费力地踱起步。
我想起住在养老院的我姥姥,她是那种走到哪里都能跟人聊得来的人,绝不会像这个倔老头一样,每天在小房间里一个人转圈圈。
之前我看到一个新闻,说是被关在动物园的老虎生病了,抑郁症,因为整个虎山就它一个虎。它每天只会绕着虎山转圈走路,除了吃东西就是踩着自己的脚印转圈。
老王头大概和那只没有朋友的老虎一样孤独。
所以我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
“你想玩游戏吗?”我问老王头。
(2)
电脑没法联机,但陈远在硬盘里塞满了古今中外的各种单机游戏,甚至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想玩哪个?”我指着文件夹里琳琅满目的游戏图标问老王头。
老王头随便点了一个,我打开,居然是个女生换装小游戏。
“这是什么?”老王头问我。
“可以给她梳头,换衣服,打扮。”我说着,点击鼠标操作给他看。
“关了关了。”老王头很嫌弃的样子。
一连打开几个,他都直撇嘴,“这就是电脑游戏?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好上瘾的。”
“最后一个,你要是还不喜欢,咱就不玩了。”我不服气起来,非要让老王头感受一把游戏的魅力不可。
我的视线在电脑桌面上逡巡一圈。
“就是这个了。”我自言自语道。
我点开了一个枪战类的第一人称游戏,过场动画的时候,用余光注意着老王头的表情,他果然多看了几眼。
“这是模拟打仗的?”他问。
“差不多。”我说,“你是特工,要潜伏进去拿情报。下面这一栏就是你的武器。”
我给老王头讲解了一番游戏界面的意思,“你看我给你玩一把示范。”
结果这一把差点被npc打成了筛子。
我觉得主要不是我的问题,是旁边总有个人做指挥,“你贴着墙走啊,直接就冲出来,不会找掩体的?”
“还拼什么刺刀啊,赶紧换枪!”
死了之后,他还要冷嗖嗖地补上一句,“你看,我早就说了这样不行。”
“你行你上。”我离开座位,把鼠标和键盘扔给他。
老王头却坚决拒绝,“我不玩这东西。没意思。”
我说,“你刚才不是看得挺开心吗?还说我不会打。”
“你本来就不会打。”
“切,你就是怕露怯呗。”
“没大没小。”老王头干脆伸手把电脑扣上了,“你也别玩了,去做饭。”
做饭的时候老王头也在旁边看着,一会儿让我别加太多盐,一会儿又让我少倒油。
“我心里有数,你别管。”我说,“你不知道做饭的人最烦边上站个人唠叨吗?”
老王头再多嘴,我就威胁要把一大罐味精倒在里面,他果然听话了。
鸡蛋熟了,我掂了两下锅,老王头问,“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小学。”我说。
小学回家的路,几乎都是我自己一个人。那时候我很乖,我妈说不许吃小零食,我就真的一口都没吃过,饿着肚子回家吃我妈出门前留给我的饭。
我爸在做着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工作,常常半个月不见人影。我妈除了上班,还要照顾我和姥姥姥爷,忙得像个脚不沾地的陀螺。我从小就知道不能给我妈添乱,要考高分让她开心,还要在她回家之前把吃完的碗碟都洗干净。
我第一次做饭的那天,是因为我妈出门忘了给我留吃的。我想她肯定自己也没吃东西,就学着我记忆里她的样子,切菜淘米。现在想想,第一次做饭没有大人在,我没被老式菜刀切掉半只手,也没造成火灾,只是炒菜糊了,米饭夹生,简直是太幸运了。
“然后我妈回家揍了我一顿。”我说。
老王头没说话,我继续讲,“揍完我,我妈开始挨个教我,电饭锅怎么用,火怎么开。后来我会做饭了。”
我回头看他,“是被我的懂事感动到说不出话了吗?”
老王头说,“汤里你少放点香油。”
我憋着气,往里甩了好几滴。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能我真的希望能有人夸我几句,说我做得不错,我小小年纪就会帮家里分担,哪怕夸我几句这菜炒得挺绿的都行。
但是我已经太久没听过有人夸我了。
老王头?哼,我告诉自己,想都别想,他嘴里吐不出象牙。
饭菜盛出来,老王头吃了好几口之后,我才问他,“行吗?”
“比昨天那鱼强点。”
“你说我比饭店做得好吃。”
“是那店做的太差劲了。手艺都不如我儿媳妇。”
我说,“你对她太凶了,她人多好。你那么挑理,她都没发火。”
老王头沉默了一阵子,道,“道理不用你教我。”
我已经发现老王头正话一定要反着说的特点,自动把他的话翻译成了正常人类使用的语言,“你知道她挺好的干嘛还那么对人家?”
“那是我儿媳妇,我说几句就不行了?”
“儿媳妇又不是旧社会童养媳,凭什么受你的气?”
“吃你的饭。”老王头瞪我,“大人的事你少管。”
“想想你那新拐杖,我要是不带走,你儿子万一哪天发现了……”我故意留了半截话头。
“你想干嘛,想让我给她磕头认错啊?”
“那也不至于,不乱发脾气,你能做到吗?”
“那要看情况。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有道理地发脾气?”
“你自己心里清楚。”
老王头吃了几口饭,放下碗,“我知道她不错的。”
“下次想夸你儿媳妇建议当面夸,不要背着人。”
老王头说,“那是她该做的,用我特地夸吗?”
我扶额,又来了。让他服个软简直比登天还难。
(3)
在我妈下班回来之前,我和老王头大吵了一架。
事情是这样的。
他在客厅转完了十圈回来,看我还蹲在电脑前面玩游戏,叫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搭理他,他就发火了。
“有你这么当看护的吗?”老王头说,“我要是现在突然心脏病死了你都不知道!”
“我听着动静。”我说,“之后我这么玩电脑行吗?”
我把电脑调了个个,对着客厅,这样可以用余光看着屏幕之外的情况,及时掌握整个客厅里的动向,包括不远处笼子里的大毛。
老王头拄着拐杖慢慢走向轮椅,“真是朽木不可雕。”
“你说什么?”我有点不高兴了。
“玩了一下午,你那书拿出来看过吗?”
我看着他,只觉得老王头十分不可理喻,“你不是不管我吗?”
“你是学生,怎么能不学习?”
“你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差生’这个名词吗?”说到差生两个字的时候,我点着自己的胸口,“吃啊差,是eng生!”
“自暴自弃。”
“我自暴自弃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好练你的,我玩我的游戏顺便看着你不出事,临我妈下班之前,我把练习题糊弄完,我们相安无事度过这个寒假。这不是我们早商量好的事吗?”
老王头说,“把你那个练习册子拿出来。”
我不知道这些大人是不是统一的都有点什么毛病,看到我们玩、不干他们所谓的“正事”,他们就浑身刺痒,必须找借口爆锤我们一顿才行。
“我不学。你反悔了,不带这么玩的。”我说,“你的拐杖我要没收。”
老王头此时正坐在轮椅上休息,我去抓拐杖,老王头拼命不放。我感觉这个场景异常熟悉。
我有点哭笑不得,“你既然这样,那咱们没什么谈的了。一会儿我妈回来了,我就跟她说,咱俩处不来。拐杖你自己收好,大不了我这个寒假都不碰电脑了。”
我讨厌被要求的感觉,讨厌他们总要苦口婆心地用各种方式劝我“回归正路”。
其实这时候我还没想着要跟他吵架,直到在旁边的老王头说了一句,“你这辈子没出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腮帮子咬紧了。我把自己的所有东西稀里哗啦收拾到包里,我的硬盘,我写得乱七八糟的英语书。
我说,“活该所有人都讨厌你。你老伴死得早就是被你气的——”
腿上突然一疼,是老王头的拐杖。他握着拐杖抽了我一棍。
接着又是一棍,抽到了我屁股上。
“没家教的东西,我今天替你爸妈教训你一顿!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我急忙跑开,他一只手推着轮椅,另一只手握着拐杖时刻做好抽我的准备,“你给我滚过来!”
我心里其实也有点后悔话说得太重了,但是在他面前让我认错是不可能的,何况,凭什么他可以用重话说我,我不能反击?
“钥匙还你!我现在就走!”我从裤袋里拿出王老师家的门钥匙,扔在茶几上,当啷一声脆响。
我试图把老王头的轮椅推到一边,好摔门走人。结果他身子一歪,整个人从轮椅上滑了下来。我来不及扶他,老王头直接躺在了地上,我听见他脑袋敲到地板上的声音,重重的一声响。
这下出大事了。
(4)
“你腿上也使劲啊!”我咬着牙对他说,两只胳膊穿过他腋下,企图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我使不上劲。”挣扎半天放弃后,老王头喘了口气,对我说。
我又试着抱着他的上半身,让他站起来,还是不行,每次他稍微起来一点,我就再抬不动了,只能让他颓然地回到地板上。虽然老王头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但是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对我来说还是太重了。
“你还是松手让我在地上躺会吧。”老王头说,“太累了。”
我跑进他屋子里,抱来枕头和毛毯。我把毛毯垫在他身下两侧,试图让他舒服一些。
“头晕吗?”我稍微抬起老王头的脑袋,把枕头垫在下面。刚才头撞到地板上那一下还是挺重的。
“不晕,没事。”
我蹲在他面前低着头。眼泪在重力的作用下越聚越多,终于啪嗒一下掉在地板上。
“哭啥子哟。”老王头一着急就会溜出方言。
“我错了。”我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我把你推到地上的。”
他伸手去擦我脸上的泪水,“我打得你疼不疼?”
“不疼。”我摇头,“比我妈打得轻多了。”
“怪我自己,腿不中用,没力气,起不来。”老王头往下看着自己两条腿,“不怪你。”
“那他们下班回来怎么办?看你这样呆着,之后肯定不会再让我再来你家了。”我说。
“你让我歇一会,咱俩再努力努力。”
最后老王头是用科学知识起身的。
他指挥我把拐杖垫在他身后,用脚做支点,一点点把他撬了起来。
“这叫杠杆原理。”他起来之后还不忘给我科普。
他的手正握着旁边沙发的靠背做支撑,我明显看见他正在用全身的力量支撑着自己不再倒下去。
卫生间的小凳子被我拿了过来,他坐上去歇了一阵子,我又让他坐在比小凳子高一点的脚凳上。
就这么一点一点,像蚂蚁搬家一样,他终于坐回了轮椅上。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物件,一件一件,用目光扫过去,速度很慢。
“不中用了。”他说。
我记得这是那时候在养老院,他用来怼那个无辜医生的话。
我知道老王头肯定心里有点难受,连忙把毛毯枕头什么的收拢好归位。
“什么不中用,”我说,“你一天锻炼四个小时,超过了全国98%的老头老太太。”
老王头冷笑,“你去搞调研了?还百分之九十八。”
开始阴阳怪气,说明他的心情逐渐平复了。
楼道里开始有人下班回家的脚步声,我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到大人们回来的时间了。
还没等我和老王头商量出对策,门已经开了,我妈带着一脸标准营业笑容走了进来。
“今天没什么事,我提前下班回来了。”她提着一兜水果,春风满面地跟老王头打招呼,“刘倩倩没给您惹什么麻烦吧?”
老王头思考了半晌,才道,“还行。”
我回头看,才发现电脑忘了收起来,大剌剌地支在桌子上,电源指示灯甚至还在一闪一闪的,简直像在朝着我妈喊“快来看看我啊!”
趁着我妈听说我做饭之后,去厨房视察卫生情况的时候,我尽量不露痕迹地朝着电脑的方向一步一挪,终于把电脑扣上,松了口气。
老王头在旁边小声提醒我,“罩布盖上。”
我妈突然转回来,看着我俩。不知道老王头什么感觉,反正我莫名地一阵心虚,感觉我俩就像两个人赃并获的小偷。
“今天学习了?”
我和老王头同时点头,“学了。”
“作业拿给我看看。”我妈伸手。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本子拿出来,老王头突然说,“她学习的时候大毛把水碗弄撒了,都湿了,在我那屋暖气上烤着。明天她来了我再给她。”
大毛并不知道自己被污蔑成了罪魁祸首,还在开心地撅着屁股干饭。
我妈将信将疑,“弄湿了?”
我拼命点头,帮老王头做伪证,终于把这一关对付过去了。
临走前,老王头对我说,“明天你过来,我有事让你帮忙。”
我从没见过他会用这么客气的语气跟人讲话,有些受宠若惊,满口答应下来,“行。”
“这事儿有点麻烦。”他罕见地有点犹豫,“你要是觉得不行就算了,没关系。”
“没问题。”我拍胸脯保证,“我肯定帮,放心。”
他只是个不太会走路的老头儿,除了脾气差了点,不好伺候了点,还能有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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