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梦
(1)
老王头拉着我去各个楼下蹲点吹冷风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可疑人物”,我没放在心上,但他回家后立刻打了电话,把那人的穿着打扮描述给了警察。
没想到,居然真就是准备第二次下手的小偷本人。
警察又交代了几句,让我告诉王老师,有时间去派出所,认领一下小偷还没来得及销赃的物品。
“老人家警惕性还是挺高的,”警察说,“我们有很多案子离不开他们的帮忙。”
人走了之后,老王头招呼我,“给王红军打电话,让他回家。”
“离下班时间还远着,有什么事?”我问。
“让他去派出所认东西啊!”老王头一脸理所当然,“把小偷怎么逮到的,也给他说一遍。”
我哭笑不得,“这事儿又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老王头虎着脸,“都破案了,还不是大事!”
虽然他板着个脸,但我能感觉到,他在高兴,而且是我很少能见到的高兴。
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用一句不可能实现的承诺,结束老王头的寻人之路。
但是,或许我还暂时无法变成一个像我妈,或者像王老师一样的大人。冲动之下开口的那一霎那,我想,就让我做个任性的小孩吧。毕竟,世界上能让老王头高兴的事情已经太少了。
而且,现在到处都这么安全,只是坐个火车出趟远门而已,就算他糊里糊涂地上路了,又能发生什么呢。
(2)
陈远听完我说的前因后果,说的第一句话是,“刘倩倩,我知道你挺能惹事儿的,但是没想到你能把事儿惹到邻居家。”
我弱弱地问,“这……这很严重吗?咱们之前找人的事,不是也闹挺大的。”
“那是王老师不知道,就算了;这次人家千叮咛万嘱咐,不去找人的事让你别给说漏了,你可倒好,全都给抖搂出来了。”
我狗腿讨好道,“要不然为什么找你商量嘛。”
“王爷爷说什么了?”
“除了发了点脾气之外,暂时还没说什么。”我说,“他现在的意思是,不管谁说什么,也不管医生怎么说,过完年,年初二他就上路,没人跟他一起走,他就自己去。”
陈远一脸“你完了”的神情。
我嗫嚅道,“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陈远说,“人家自己家里做的决定,你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他亲生孙女啦?”
我越听越烦,赌气道,“随便吧,大不了,到时候我领着老王头坐火车去,戴罪立功,行了吧?”
“你可别想美事了。”陈远冷笑,“王老师知道这事以后,肯定让你再也进不了他家的门。”
我一惊,这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那怎么办?”
“我们需要一个‘作战计划’。”陈远说。
(2)
白纸上,大大的王红军三个字被圈了出来。
“攻破这个目标,我们需要三个步骤。”
我和老王头一起凑过来。
“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王爷爷你一定要记住,冷静下来,千万不要跟王老师摊牌。”
“第二步,由刘倩倩来敲边鼓,表示王老师的主意不好用,王爷爷根本糊弄不过去,每天都在整理东西,准备出发。注意,说台词的时候语气自然一些,动作不要做作。”
“第三步,是王爷爷这边,在王老师在场的时候,你要表现出自己记性特别好、脑子特别好使的样子,比如,家里调料瓶的位置在哪,晚上电视节目的顺序是什么,哦对了,”他走到那台电脑前面,“刘倩倩不是教过您用电脑吗?王老师要是看到您会用电脑,肯定不会觉得您脑子糊涂了。”
“啊?让我记这么多事?”老王头有些为难。
“这还不简单。”我说,“我和陈远,别的事可能没什么经验,但做小抄这件事……”
“洒洒碎啦。”陈远飙了一句粤语。
但我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能让老花眼的老王头看清楚的“小抄”,上面的字必然比视力表上最大的那个E小不了多少。
我和陈远看着每个字斗大的“小抄”,面面相觑。
“这不行,咱们得改良一下小抄的制作方法。”
“怎么改?”老王头问我,“你要还是写字儿,我必须凑近了看才看得清。”
我说,“写字看不清,咱们就画图。比如说,盐,用水滴形状表示,因为盐吃多了会渴;糖,用这个糖果形状表示;醋,我画个柠檬……”
我一边说,一边按顺序画着表示各种调料的“象形文字”,并把这张纸条贴在老王头轮椅的内侧。
“这样就行了。吃饭的时候,您可以说,‘王红军,把醋拿来,我记着在架子上第三排。’”陈远说着,又开始写写画画另一张象形文字纸条,“这个是电视节目的时间表,我给您贴在另一边。”
“我先检验一下这个方法好不好使。”我说,“盐放在哪?”
我看见老王头的眼神往轮椅的右扶手斜,接着做冥思苦想状,明显是想不起来这些小画对应什么内容了。
“渴,想喝水。”我忍不住提示。
“你想喝水自己去拿。”老王头说了一句,又开始继续冥思苦想。
“渴!喝水!”我无奈地加重了语气,并且用手指着轮椅上贴“小抄”的位置。
“哦哦!”老王头终于懂了我的意思,急忙瞟过眼神去查看,“嗯……右边数第六个?”
我叹了口气,“打小抄这件事,咱们还得再练习练习。”
(3)
果然不出所料的是,整个作战计划——全线溃败。
王老师带着隐忍的怒气打开家门的时候,不知情的我还在尽职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王爷爷最近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记性不好。”
“他还惦记着回老家的事?”
“对啊,一天问三遍。”
王老师说,“这是你给他做的?”
他刷地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两张小纸条。
我一下子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晚饭时,老王头按照计划让王老师拿醋,然而说的位置却是放盐的地方。调料位置弄串了之后,老王头急忙要展示自己“记住”了电视节目顺序的本领,然而王老师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并且发现了那两张贴在轮椅上的小抄。
最后,被抓了个现行的老王头一生气,直接把前因后果全给招了。
“刘倩倩都告诉我了,检查结果不好,你根本就不准备让我回去,只想着一直哄我,哄到我真变成老傻子,什么都记不得,你就轻松了!我告诉你,必须走,我马上就走,过了春节我回老家再也不回来,离你远远的,我没你这个儿子!”
“刘倩倩,之前你为我爸做的事情,不论怎样,我都很感谢你。但是这件事,”王老师说,“你不该这么办。”
我小声说,“王老师……对不起。我,我能做点什么补偿您……”
他打断我,“不用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对了,这个钱你拿着。”
我看着王老师手里的一沓子人民币,“这是……?”
“这是你给我爸买轮椅的钱,我看了,这东西不便宜。我还添了点,作为感谢你这段时间过来帮忙的费用。以后,我们家就不需要你再来了。”
王老师家的防盗门,擦着我的鼻尖关上了。
(4)
“这就结束了?”
我犹豫着点了点头,“嗯,就……就完了。”
“这可不行。”留学顾问托腮苦想,“至少应该结尾在Grandpa Wang找到他的朋友这里。”
留学顾问坚持让我用Grandpa Wang称呼老王头,说这样更能显示出他的亲切,以及我和老王头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情。
也只有和老王头一个照面都没打过的人,才会对他有这么天真美好的想象。
“可是……可是他儿子已经不允许他出门了。”我说着,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他腿脚也不太好了,最近都不怎么能离开轮椅。”
前一段时间,我能明显感觉到,每次拄拐走路“锻炼”的时候,老王头的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慢,沉得就像他背上背了看不见的担子。
顾问说,“那这样……我们只能补充一个故事结尾了。“
“补充?你的意思是让我编一个?”
“虚构,是虚构。”顾问轻咳一声。
“我得……我得好好想想。”我说,“如果我的个人陈述不写这个故事,会耽误我申请学校吗?”
顾问很奇怪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写?你不知道这是很多申请学生梦寐以求的story吗?浪费掉这个题材很可惜。我都想好了,你的所有申请文书,都要围绕这个story来做准备,完全可以好好包装一番。”
她说完,又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找到人的部分还需要一些细节支撑,最好有家人的反应之类的。然后陈述结尾再做一点升华和扩散……”
陈远叫住走得飞快的我,“你这又是从哪受了气回来?”
我说,“没人给我气生。人家还夸我,说我这是别人‘梦寐以求的四道瑞’。”我模仿着留学顾问夸张的语气。
陈远问我,“半个寒假过去,你想通了?准备去申请留学了?”
我不由得站住脚,想了想,“反正没有之前那么不想去了。”
“是‘老王头’劝动你了?”
我差点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他最看不上‘叛逃资本主义”的行为了好吗。”
但是我站住脚想了想,“不过……或许还真的和老王头有关系。”
当我看见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走路的时候,一笔一画地在纸上记着电脑的使用步骤的时候,还有他非要亲自出马抓小偷、拉着我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时候。
是他做的这些事情让我知道,心里很想要、却在嘴上说着“不要”,并不是会显得自己很厉害、很难搞。
最厉害、最难搞的人,永远是那些知道这件事很难,却不怕被嘲笑、依然还要迎难而上的人。
我想向我妈和我爸证明,只要我想做一件事,我就一定能够做到,不管它看起来有多难。
我想成为曾经那个让他们无比骄傲的、考上全市第一等高中的小孩,真的很想。
我终于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了。
“不知道王爷爷现在怎么样了。”陈远说,“这次是被我说着了吧?以后就再见不到王爷爷了。还有大毛。”
他无比遗憾地从书包深处掏出一罐子东西,“我给大毛买的吃的,都在书包里放好几天了。这下也给不出去了。”
我好奇地接过来,打开盖子一看,吓得我差点没把它直接当手榴弹扔出去,赶紧扣上盖子丢还给陈远,“你也太恶心了吧!一罐子死虫子,你居然在书包里放了好几天?!”
陈远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我这不是……每次到王爷爷家就有事儿要忙,忘了给它了……”
说着,我们走过一个垃圾桶,陈远就要把装满可怕虫子的罐子丢进去。
我想了想,拦住他,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花了挺多钱买的呢,大毛一口没尝就给扔了,也太可惜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陈远问我。
我的想法很简单:直接闯到老王头家,把他带到火车站去。
陈远大叫我真的是疯了,我耍无赖,“谁叫你买了虫子又藏着,不给大毛吃?要不是因为你,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陈远只得骂骂咧咧地跟着我,“万一你一个人带着个坐轮椅的,出了事儿怎么办?好歹我也算是青壮年劳动力。”
我说,“你可想好了,上了这贼船,一时半刻你就下不来了。”
陈远翻白眼,“比起被我爸臭骂一顿,我更怕的是过几天看见你跟王爷爷登上社会新闻头版。我这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谁啊?”
敲了敲防盗门之后,过了好几秒,我才听见老王头的声音由远及近地过来,带着些许戒备。
“我,我和陈远。我们来看你。”
门里沉默了一会儿,我和陈远对视了一眼,陈远上前道,“王爷爷,我给大毛拿好吃的来了,您开下门。”
“你们走吧。”老王头的声音在门内响了起来。
“等等!”我听见里面老王头的轮椅轱辘声响了起来,急忙喊住他。
“还有什么事?”
老王头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
我想起当初我们第一次对话,也是这样隔着门板,也是这样不耐烦的声音,那时的我在想: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老头。
“你要是不开门,我们就在门口不走了,等王老师到家再把我们轰走。”
说着,我和陈远抱着背包,挨着墙根坐了下去。
“往那边点。”我小声跟陈远说。
“为啥?”
“你傻啊!离门太近了,他怎么从猫眼看见咱俩?”我跟他咬耳朵。
陈远偷偷向我比了一个大拇指表示佩服。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门的锁舌弹开的声音。
“进来,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老王头在门口阴沉着脸。
(6)
桌上摆着王老师出门前准备好的中午饭。能看出来,老王头拿去微波炉转了转,但是也没动几筷子。
“他还没来得及请看护。”老王头双手推着轮椅,“让我自己先对付几天,有事就打电话给他。”
“你还走路吗?”
老王头摇摇头,“不走了,累。现在精神头没有以前好了。”
陈远把罐子里的小虫夹出来在大毛面前晃悠,然而大毛也只是礼貌性地用嘴拱了拱,就把小虫搁在一边继续打盹了。
“它也老了。”老王头说,“睡觉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角落里的木头拐杖躺在一边,手柄的部分因为多次摩擦而显得十分光滑,然而拐杖的橡胶底已经沾了一圈浮灰。
我下定决心,“我们带你去找人,怎么样?”
“什么?”老王头瞪大了眼睛。
“我们想好了,坐上火车再打电话。反正上路之后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顶多我回去之后多挨我妈一顿竹笋炒肉。”
“我……反正我最近表现还挺好的,我爸妈可能大概也许竹笋会少炒几下……”陈远一脸英勇就义的大无畏样子。
老王头还有些犹豫,“我这什么都没准备好……”
“还准备什么,身份证知道在哪吗?”
老王头点点头。
“拿上两件换洗衣服,咱们就出发。”
“钱呢?”
我从包里拿出王老师给我的纸币,朝老王头晃了晃,“这是王老师给我的看护劳务费,羊毛出在羊身上。”
然而,老王头打包行李还是费了一番工夫。
主要原因是,他什么都想带,几乎准备把他整个房间都搬空了。
我不知道老年人出门旅游居然是件这么麻烦的事情。
就在老王头准备把夜壶洗干净带上的时候,陈远冲出来及时制止了他,“王爷爷,您要在路上上厕所,吱个声就行,我带您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老王头那些和老战友相关的宝贝。他觉得用旧报纸包起来还是不够妥当,又要我们拿保鲜膜封上,说什么万一沾了水,这些东西就都完蛋了。
我说,“咱们要是不马上出发才真叫完蛋。”
老王头这才磨磨唧唧地拎上东西出门。
我刚锁好王老师家的房门,老王头突然叫,“哎呀!”
我问,“又怎么了?”
“我牙刷忘了拿!我泡假牙的杯子!”老王头开始转磨,“等会我回去再看一圈。”
“路上买路上买。”我推着老王头的轮椅,不由分说往电梯走。
老王头嘟囔了几句,大概意思就是我搞专制,什么都不听他的。
我停下脚步,“你是不是怕了?”
老王头愣了一下,接着脖子一梗,“我怕什么,飞机大炮从我脑袋顶上飞过去,老子都没怕过!”
“那就行。”我继续推起他的轮椅,一边走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你也别想着自己八十了还能不能出远门。飞机大炮都没怕过,这点困难算啥?”
老王头果然不再东想西想了,“走!出发,去火车站!”
(7)
“走不了。”
“为啥?”
“我这后备箱……放不下老爷子这轮椅。”滴滴司机一脸无辜地打开后备箱盖,“你看。你们早说有坐轮椅的老人在,我这单就不拉了,还白跑了一趟。”
这辆后备箱满载的小轿车,就这样嗖地一下从我们面前开走了。
之后的几次订单,我都在备注里加上了“有轮椅”,接着……
就没人接单了。
“这是为啥?”我问。
“可能是怕麻烦吧。”陈远说。
“要不咱们坐公交去?”我说。
公交司机同样一脸无辜,“妹子,咱们这不是歧视老年人啊,实在是——”
隔着玻璃窗,能看见后面本应该属于轮椅的那一部分空地,已经站满了乘客,不少人正在向外俯视着我们三个在低处的人。
公交车也嗖地一下从我们面前开走了,并带起了一溜黑烟,呛得人直咳嗽。
离家出走的第一步就遇到了困难。
最后,还是一辆小面包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你们干啥的啊?大冷天在外头傻站着。”好心司机摇下窗户说,“要去哪?瞅给老头冻的,嘚嘚嗖嗖的。”
这司机说的话让人有种介于被骂和热情招呼之间的奇怪感受。
我感觉到老王头的长寿眉已经竖了起来,赶忙抢在他前头说话,“去火车站,能稍我们一程吗?”
“火车站啊……远了点,不过我多踩一脚油门就行。上来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们一行人,“去火车站干啥?还坐着轮椅去。”
老王头警惕地握了握我的手,那意思就是“别说实话”。
“去……去接亲戚。”
“哎呀妈呀,啥亲戚,整这么隆重?老头儿这么大岁数了还得出门。”
“怎么,岁数大的人就不允许出门了?”
“我不是那意思啊老爷子。”司机还是笑哈哈的。
过了一会儿,司机又说,“咋你们俩小孩带着老头儿出来?家里人能放心吗?”
“都忙,没时间。”我简短地回答道。
“哎,都说自己忙。”那司机却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起来。
“我老婆她姥儿,之前在郊区弄了个小院住着,自己种种地养养花,过得挺好。四个孩子,平时都说自己多孝顺多孝顺,保养品也给买,钱也给花。结果今年天儿冷,老太太冻得受不了,说回市里住几个月,这家伙,四个孩子全说自己忙,没时间照顾老人。给她气得,老太太跳着脚骂。最后还是我媳妇接去我家住了。啥忙啊,都是借口,就是嫌老人事儿多。”
老王头再次皱起眉毛。
我发现这司机确实跟我第一印象判断得差不离:心肠挺好,唯一的问题是这嘴说不出啥让人听着高兴的话。
到了火车站,老王头示意我给钱,司机直接把钱推了回去,“用不着用不着,这一道儿跟你们唠得挺开心的。”
其实根本没人跟他唠,都是他一个人讲得特高兴。
下了车,老王头东看西看,半天没动地方。
“又怎么了?你又忘了拿啥东西?”我没好气地问。
“不一样了呢。”他自言自语,“我记着火车站不是这样子的。”
“王爷爷,咱们这的火车站十年前改造过,肯定跟当年不一样啦。”陈远随口回答。
“十年。”老王头咳嗽了一声,或许是觉得有点冷了,“都十年过去了。”
很自然地,老王头也完全不知道现在上网就可以买火车票这件事。
他还张罗着去售票窗口排队的时候,我告诉他,“来的路上我已经把票买完了。”
老王头还在看着我走到机器前直接取票、啧啧称奇的时候,有人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是穿着制服的。
陈远扽了扽我的袖口,“咱们……是不是得躲着他们走啊?”
我想了想,似乎确实应该是这样。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几个人面带微笑地走到老王头跟前蹲下,“老爷子,是要出远门吗?”
老王头警惕地看着他们,挪着轮椅后退了两步。
对方又说,“我们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您这样的情况可以走我们的特殊通道,能提前进入车厢,不用跟其他人一起排队。”
“我用不着搞特殊……”老王头有些不高兴,却被我一只手把住了轮椅不让他往后退,“叔叔阿姨好,我们仨是一起的!”
我才知道,火车站大厅的贵宾接待室,没有椅子,都是沙发。
我和陈远一屁股坐上去,直接就陷在了沙发里面。
老王头想上厕所,不用我们起身,立刻就有两个工作人员起身,一边一个跟着老王头走了。
回来之后,我问老王头,“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坐轮椅还是有点好处的?”
老王头故意不理我,从桌子上抓起一块糖丢进嘴里。
临近开车时间,我按照老王头的要求,买好了他念叨的那些东西——当然,价格比外面贵了不少。老王头一边看价签一边摇头,“抢钱呢这是。”
我买了三张卧铺票,上车后乘务员简直忙成了一团,都不用我和陈远动手,老王头已经安安稳稳躺在铺位上。
站台发车的广播响过第三遍,我看了看时间,这个点,王老师应该已经下班了。
车厢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逐渐后退。
本来已经闭目养神的老王头突然抬起眼皮,用手碰了碰对面坐着的我垂下的手指。
“刘倩倩,咱们真走了?”
我回答他,“对,我们出发了。”
老王头点了点头,笑了。
(8)
我是被震动的手机弄醒的。
火车开了不久,我就累得闭上了眼睛。闪烁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我妈的名字,不用想就知道,接起来之后迎接我耳朵的将是她高分贝的咆哮声。
我按掉手机,周围立刻又变回了黑乎乎的样子,似乎我一觉直接睡到了深夜。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有人上了厕所之后走路回来,又脱了鞋上床。
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老王头?你腿怎么突然好了?”
老王头翻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我。
不是他的腿好了,睡在我对面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很奇怪的衣服,和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那些军旅电视剧差不多。
我感觉到身子下面的触感也不大对,仔细摸了摸,发现我睡的地方不是现在常用的铁制床架,而是木头的铺位,床褥的布料——我仔细看了看手里的布,很粗糙,也不像是现在的东西。
有人在黑暗中拿走了什么东西,光线一下子照了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一时间看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起床了起床了!”有人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喊,“别睡了!一会儿到站下车整队!”
车厢里顿时嘈杂起来,似乎有比我想象的多得多的人睡在这节车厢里。
“陈远!陈远你人呢?”我喊。
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骤然明亮的光线,我揉揉眼睛看了看四周,惊呆了。
“这是哪啊?”我问。
“老刘?你睡懵啦!”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从自己的铺位上轻盈地跳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四处转头看着,最后试探地问向那个年轻人,“王道岚?小……小王?”
我这才意识到,这嗓子……听着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哎!可算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年纪大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
“小卢!一天就你没大没小!”
我确信这是我的梦,梦里我看见了王道岚心心念念的这些战友,他们不再是老照片里模模糊糊的样子,而是一群笑闹着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小卢——
被叫做小卢的人,被王道岚扔过去的毛巾打中了脸,他笑着把毛巾扔了回去。
那真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我甚至怀疑他这时候或许和我差不多年纪,最多不超过18岁。他脸颊还是鼓鼓的,带着两朵冻出来的红。
透过窗户,我看见火车缓缓地进了站。
我的梦里,窗外的火车站就是之前在年代剧里看见的那种样子,旧旧的、简陋的遮蓬,走来走去的人都穿着样式很笨重的棉服,甚至还有一捆一捆的武器放在地上。
我现在完全感觉到了老王头白天看到火车站时的那种不真实感。
所有人都很快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排队下车。我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决定暂时不从这个梦里醒过来。
我跟在王道岚他们后面,有人看了看我,然后又小声问别人,“老刘今天怎么了?怎么不爱说话了,平时就他话最多。”
车站里除了我们这些穿着制服的,没有别人。外面已经是滴水成冰的温度了,但因为在梦里,我自然感觉不到冷。
我看了看其他人,有的人身上着实穿得很单薄,但所有人都精神抖擞,没有一个人露出缩手缩脚的样子。
集合队列站好之后,每个队列里都有人开始点到。
我看着站在我前面的王道岚的背影。他后背挺得笔直,帽子下面是黑漆漆的头发,短短的圆寸,很多很多年后,他头发都白了,也还留着这样的发型。这时候的他还有两条没有一点毛病的腿,裤脚绑得整整齐齐,正牢牢地站在地上,支撑着它年轻的主人。
之后它会经历战火中滚入壕沟的混乱、经历黑夜中的急行军、经历茫茫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经历生,经历死。
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会在后来慢慢变成他腿骨的一处处旧伤,变成一块块因为过度劳损形成的骨刺,让他从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变成坐在轮椅上的小老头。
有人推了推我,我蓦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变回了我熟悉的场景,高铁车厢,窗外的天色刚刚擦黑,风景平稳地向后掠过。
面前是那些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问我对面床位的那个人,“大爷,您是不是叫王道岚?”
他们身后,同样是我熟悉的场景,坐着轮椅的老王头,虎着脸把一个工作人员的手从他的轮椅上拿下来,“我跟你说多少遍了,这是我孙子孙女,领我出来旅游!什么王道岚,我不认识,你们认错人了!”
(9)
火车到了经停站之后,我们被带到了站点的值班室。
“王大爷的家人在赶来的路上。”值班室的叔叔捧着热气袅袅的大茶杯对我说,“你们两个小孩,平时自己瞎胡闹可以,别把这么大岁数的老爷子也拉出来陪你们疯啊,这么冷的天。幸亏是在没出省的时候就及时发现了,不然之后指不定会闯下多大的祸。”
“我不认识什么王红军,你们搞错了。”老王头依旧在负隅顽抗,“我也不姓王。”
“哎呀,王老爷子,您是不是不知道现在买火车票都要身份证的?不是以前给了钱就能买车票的老黄历了。”
老王头明显愣了一下,看向我。我点点头,“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身份证号,才买的火车票。”
陈远小声问我,“他们过来的时候你梦到什么了?看你好像一直在嘀嘀咕咕说梦话。”
我对他说,“秘密。”
“你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吧,家人马上就会来接了。大过年的,你们也都消停些,别总让家里人担心。”
后半夜,等我们都困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家长”们终于都赶到了。一起到的甚至还有我爸这种并不常见的人物,看来我们这次确实是惊动了不少人。
所有人经过简单的商讨,一直认为,离家出走的馊主意绝对是我想的,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其实他们倒确实猜得挺准,但是老王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跟俩孩子没关系。他们两个瓜娃娃,脑子不灵光,又喜欢玩,啥都不懂。我撺掇两句就动心了,这事儿是我挑起来的。”
我能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他们并不相信,但是碍于老人在场,加上大家都对他的性格有所耳闻,只得纷纷装作信了的样子,各回各家。
离开值班室时,陈远是被他家长拎着耳朵提出门的。他一边斜着脑袋试图卸力,一边对着我和老王头比划大拇指,意思是“不用担心他”。整个样子十分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接着我就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也被不知名的力量推了一把:“笑!还有脸笑呢。”
下一个被带出门的是老王头。老王头和儿子儿媳一家三口背对着我们,王老师低头询问着老王头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老王头没好气道:“我不知道。兴许明天我就死了呢。”
王老师于是不再说话,而是给轮椅上的老王头紧了紧衣服,就推着他出了门。全程他们没有再往我们这边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