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骑在我脖子上的前男友
今天起床时觉得脖子很沉。我左右晃了晃脑袋,不是落枕那种脖子内部的疼,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架在我脖子上的感觉。
我伸手摸了摸,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好像有一阵风透过我身后的窗户缝吹了进来,脖颈的皮肤起了一阵瘙痒。
皮皮跑过来,冲着我摇尾巴叫,叫得很凶。我摸摸它脑袋:“一会咱们就出去。”
我按照往常的路线,起身、穿拖鞋、走到洗手间刷牙。漱口抬头的一瞬间,满嘴牙膏味的漱口水被我咕咚一口吞了下去。
“啊——!”我指着镜子尖叫。皮皮跟着冲过来,汪汪大叫。
镜子里,骑在我脖子上的鬼有点羞愧:“不好意思啊胜男。”
他是我死去的前男友王小明。
《骑在我脖子上的前男友》
坐在卫生间地板上好一会儿之后,我终于恢复了平静。
虽然被一只鬼骑着听起来很恐怖,但是如果这鬼是老熟人,性质就变得不太一样了。何况除了调低了透明度之外,王小明简直栩栩如生——乱糟糟的头发,洗得皱巴巴的卡通t,一张非常适合被人问路的、和和气气的脸。总之,看起来就是阴魂不散的反义词,完全不像一个被广告牌砸得脑袋稀烂的冤种。
“……要么先聊聊?”王小明低着头问我。
“你先下来吧,这样怎么聊?”我仰头,没好气,“你在我身上骑了多久了?”
“没多久,我也是刚到。”王小明说,语气就好像我们只是在约会,“还有,我下不来。”
“为什么啊?”仰头看着王小明太费劲了。皮皮走了过来,对着我闻来闻去,我干脆不看他,专心胡噜皮皮的毛。
“除了你身上,别的地方都跟长刀子了似的,我一挨上就疼得要命。可能是对鬼有限制。”
“那你是怎么跑到我身上去的?”
“因为……你特别想我。”王小明透明的脸有点红,像彩色玻璃一样折射出淡淡的红光。
“做了鬼就可以胡说八道了?”我面不改色。
“真的!你不是鬼,你没经历过……”王小明比划着解释,“我死了之后才知道,人的情感就像线一样,如果这根线够结实够强,就能把连接着的鬼魂硬生生牵引过来。我就是这么被你拽过来的,本来我都要喝孟婆汤了。你知道吗?孟婆长得巨像一个女明星,我都惊呆了——”
“你等等。你是被我拽来的?那你怎么回去投胎啊?”我问。
“不知道。”
“回不去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王小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皮皮围着我转圈,王小明试图伸手摸它脑袋,但是他的手却穿过了皮皮的耳朵。
“跟电视剧演的一样。”他说。
“皮皮能看见你?”我看见它热情地摇着尾巴,跟个螺旋桨似的。
“按理来说是看不见的,只有你能通过镜面反射看见我。”
“哦,那我还真是幸运。”我嘲讽道。
王小明无辜状:“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高兴。毕竟是因为你想着我,我才过来的。”
“你放屁。你肯定理解错了,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千刀万剐。”
王小明低着头,闷了好半天,才弱弱地说:“也可能你太恨我了,所以把我拽了过来?”
“肯定是。”我说,“我要换衣服,你把眼睛闭上。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是我前男友。”
“男朋友。”王小明闭着眼睛纠正,“死了的男朋友。”
“前男友!你走之前我们分手了。”
我看着镜子,他眼睛闭得很严实。我伸出指头:“这是几?”
“我闭眼睛了,看不见。”
“你猜一个。”
“二。”
“你怎么知道?”
“你一拍照就比耶。”
“那这是几根手指头?”我故意两手握拳。
王小明犹豫了一下。
“你就是能看见!”我有点生气。
“我也没办法嘛。”
“你不能去别的房间呆会吗?就忍一小会儿,我换衣服很快。”
“鬼靠意念识物,我在哪都能看见。”王小明说,“而且真的很痛的,比被广告牌砸死还痛。”
“好吧,反正你是我前男友。”我翻找着出门穿的衣服。
王小明有点无奈,“那时候不是你在开玩笑的么,说什么写前男友的段子,要找灵感。”
“反正后来你有事出门了,我们也没复合。”我开始穿内衣。
“你怎么瘦这么多?”王小明突然问。
“在减肥养生,争取活得久一点。”
“多吃饭才能活得久。”
“你个死鬼,闭嘴吧你。”
我牵着皮皮、带着脖子上的王小明出了门。
刚开始,我还担心会不会有人看出异样。王小明向我保证绝对不会。
唯一的异样是,所有路过的猫猫狗狗都朝我们围了过来,我就像迪士尼电影里能和小动物对话的女主角。
邻居大婶拽着跃跃欲试要扑倒我的小白狗,“对不住啊,你也知道雪雪平时可乖了,今天不晓得怎么了……”
我晓得,我非常晓得。
大婶一边控制着小白狗,一边装作不经意:“小李呐,我早上总看你拎着一堆酒瓶子去垃圾站。可得注意点,哪有那么喝的,胃不要了?你还一个人住,多危险。”
我不自然地搓了搓脖子,“嗯嗯,知道了。”
“婶子还认识几个好小伙儿,要是……你哪天想开了,跟我说一声。”大婶说。
脖子一痛。
“我想得挺开的,”我说,“一个人过也很好。”
有人路过,和大婶打了个招呼:“楼长会议,你去不去?”
“马上马上。”大婶转头对我说:“正好,我刚想起来。你家门口几个没拆封的快递,是小王的吧?一直没见你动。赶紧收拾了吧,楼道要清理消防隐患。”
看见我的神情,婶子一脸了然,“你看看你,还说想开了,根本就没放下。小王人是不错,但是事儿已经发生了,咱们还得往前看嘛,对不对?”
皮皮蹲在我脚边,微笑着往我脑袋上头看,粉色的肉乎乎的舌头吐在外面。它的神情突然让我有种流眼泪的冲动。
我说:“不放下也挺好。就跟他还在似的。”
小白狗和皮皮互相闻了头又闻屁股,一副交头接耳小声密谋的样子。
大婶说:“人死不能复生,该过去的就得过去,对生者好,对死者也好。要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不放心呐,对不对?”
她攥住我的手,握了握,叹了口气,走了。
我说。“都怪你。”
“什么都怪我?”王小明在我脑袋顶上问,声音有些闷闷的。
“你死了一了百了,我倒好,成天被人关心这关心那,跟我得绝症了似的。”
“呸呸呸,不许咒自己。”
“一个死鬼怎么还这么迷信?”
“就因为我是鬼所以才迷信啊。”
“人死了想起来迷信了,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迷信点呢?我叫你初一的时候去庙里拜拜,你非得说忙不想去。这下好了吧?”
王小明说:“我当时不是加班嘛——”
“反正你总有理由!”我加快脚步,怒气冲冲,“上班比你的命还重要。”
“咱们去哪啊?”王小明问。
“去庙里问问,师父肯定有经验。”
王小明有点慌:“他们不会当场把我收了吧?”
“收了最好,你赶紧该投胎投胎该赎罪赎罪,别缠着我。我被你压得都要得颈椎病了。”
脖子上轻了轻。王小明说:“现在好点了吧?”
“你胆子真是大了,敢坐我头上?”我冷冷道。
“……那我还是下来吧。”
我经常去的是本地一座建在山腰的小庙。据说那庙原来是供奉月老的,后来为了客源什么生意都接,但香火也没有鼎盛起来,只能勉强供庙里的几个师父生活。
搞创作的人很容易迷信。以前我写不出段子,或者脱口秀演出没观众的时候,就会来这儿坐坐,希望满天神佛能送我点运气。大师父很鄙视我的行为,总催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坐在这儿虚度光阴。
我给他说了几个我的段子之后,大师父捻着自己的长须,缓缓道:“我做功课的时候也替你求求佛祖帮忙吧,这段子实在太差劲了。”
王小明走了之后,我再没去过这里。
大师父看见我来,有点惊讶。紧接着,他的惊讶变成了凝重。
“你不是说人看不见你吗?”
“他又不是人。”王小明说。
大师父皱眉,他显然听到了王小明的狂妄之语。
我替他道歉:“他第一次当鬼,没什么经验,口无遮拦了,还请大师赎罪。”
“无妨。”大师父说:“你们这情形,我也不是第一次见。”
“有什么解法吗?让他哪来的回哪去。”
“当然有。”
我牵着皮皮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院子里有棵古树,树上都是来拜拜的人系上的红布条。王小明抬头欣赏着,这个高度正好能看见上头写的字。
“有好多写希望上岸的。哎,这儿还有写表白成功的,也不知道到底成功没有。长命百岁?这谁写的,字儿有点眼熟。哦对,是我们俩写的。”
我往前走了几步,快速走出了古树的范围。
“我还没看完呢。”王小明说。
“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假的。”我没好气。“你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吧?四肢发凉浑身无力什么的。”
“没。”王小明说,“身体倍棒,这里的神仙还挺待见我的。”
大师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金色剪刀。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我师父传下来的法器,据说可以切断魂魄之间的联系。线断了,他就会回到应该在的位置。”
大师父拿着剪刀在空气中挥舞起来。皮皮追着地上大剪刀的影子跑·。
剪了半天,我问:“王小明你还在吗?”
“……在。”
大师父停下剪刀舞,气喘吁吁:“不行啊,断不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还没放下。你不愿意断掉这根线。”
“哦,有个鬼在我身上,成了我的错了?”我说,“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再说,我怎么就不愿意了?是不是你那剪子有问题?”
王小明替我道歉:“大师,她最近心情不好,口无遮拦了。”
“我怎么就心情不好了?”
“你心情不好就喜欢用反问句怼人。”
大师父咳嗽了一声,“那什么,要不我去厨房看看饭做好没有……”
“除了剪子,就没别的招吗?”我问。
“有是有,就是麻烦点。”大师父说,“你们一起喝下属于他的那碗孟婆汤,你失去所有关于王小明的记忆,你们的联系自然就会断掉,魂魄各回其位,开始新的投胎轮回。理解成reset就行,数据强制清空。”
“师父你真的懂很多。”
“我们神——师父也要与时俱进的。”大师父结巴了一下。
听起来很像胡扯。哪有什么孟婆汤啊?要真有这种东西,大师父都能拿诺贝尔医学奖了。
“汤在哪?”我问。
“我可以去拿,就是麻烦点……”大师父犹犹豫豫地摸了摸光头。
“你真的要喝?”王小明问。
“试试呗,谁知道他是不是扯犊子呢,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万一你喝完真的把我忘了呢?”
“忘了就忘了!”我不耐烦了,“能忘记最好,你真是不知道你有多烦人。”
“从我回来,你就对我没有一点好脸色。”王小明也不高兴了,“我来一趟多不容易。”
“你抱怨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他毕竟已经去世了,死者为大——”大师父试图解劝。
“大个屁!”我怒斥,“随随便便就这么死,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王小明你凭什么这么害我?你凭什么这么自私?”
“广告牌砸下来是个意外……”
“大风天不要靠墙根,这种常识老师没教过你?”
大师父铮光瓦亮的脑门沁出一层薄汗,“别吵了,我这是清净之地,再说这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天?哼,我真的搞不懂这些天老爷,要收人能不能看准一些,为什么不收那些杀人犯,不收那些害人的贪官?他们是不是也欺软怕硬,就照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头上欺负啊?你们有本事去搞那些人,干什么来搞我们啊?我们做错什么了啊?”
我指着门内那些供奉的泥塑神像,跳着脚大骂。大师父在旁边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估计是在替我告罪。
我骂了很久很久,骂了很多脏话,骂到精疲力竭,声音沙哑。皮皮一开始还很兴奋地跟着一起汪汪,后来连它也累了,打了个哈欠趴下。
王小明问我:“还骂么?”
我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错了。”王小明说。
“你错哪了?”我哑着嗓子问。
“我不该在大风天靠着墙走。”王小明说。
我没忍住,笑了。脸上的泪水被风一吹,浸湿的皮肤微微发疼。
“你真的很想我走吗?”王小明问。
“啊那不然呢?让你趴在我身上吸干我的阳气吗?”
风吹过院中的古树,上面的红布条簌簌作响。我坐在树下,看着它们迎风摆动。
“那年我刚跟你在一起,你带我去这里郊游。”我说,“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们在这里许愿。我明明告诉过你这里是月老庙,求婚姻幸福的,你非要写长命百岁。”
“反正又不一定跟你结婚,还不如求点实际的。”我说。
或许,这其实是我的错。是我太贪心了,所以神佛惩罚我,让王小明早早离开人间。
“想开点,没准我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长命百岁了。”
我们都笑了。
大师父终于念完了他的经文,对我说,“还是要尽早送他回到属于他的世界。晚了,他会魂飞魄散。”
我们的笑容一起僵硬在脸上。
大师父继续道:“救人,啊不,鬼一命,差不多也胜造七级浮屠了,我三天内一定会给你们弄到孟婆汤,到时候来庙里找我。”
说完,他不由分说推我出去:“我要抓紧时间开始工作了,闭门谢客。”
寺庙的院门在我眼前合上。
王小明捂着鼻子:“把我鼻尖夹进去了。”
我感觉到他左摇右晃了一段时间。
王小明:“好了,它又长回来了。”
三天。现在这个鲜活的、甚至还有一定超能力的王小明,只能再活三天。
在王小明的强烈反对下,我带他去了他父母家。
这是我第一次参观王小明小时候的房间。王小明的妈妈红着眼圈对我说:“明明走了以后,我就没动过他的东西。你看,这还是他小时候的照片。”
一个红领巾戴得端端正正的小男孩,对着镜头傻笑。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很久。王小明的爸爸在阳台抽烟,背对着我们。
我忍不住说:“阿姨,没准小明现在正看着咱们呢,您一直哭,他也会难过的。”
结果她哭得更伤心了。
临走前,王小明的爸爸把我叫到一边:“姑娘,以后,你……”
我抢答,“我肯定常来看你们。”
“不是不是,你过来也挺麻烦的。”王叔叔脸上有点尴尬,“要不然就别来了。”
王阿姨的身影在厨房门后。她也在悄悄听着我们说话。
“这是我和你阿姨共同的想法。你看,你来这一趟,你阿姨又要缓很久才能缓过来。不总想着他,日子还能过。就当是我们自私吧,要是小明有什么不满,等我们去了,任凭他打我们骂我们,都行。”
王叔叔低着头在我面前,像犯了错的小孩。
离开王家,我站在下行的电梯轿厢里,光滑如镜的不锈钢门反射出王小明的身影。他意外地很是平静。
“我以为你会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
“他们已经接受现实了,我知道会是这样。不然把我拽来的就是他们了。”
“他们不是在逃避现实吗?只是不愿意总是想起你。”
“你会总是想起你幼儿园尿裤子的糗事吗?”
“你在开玩笑吗?性质根本不一样。”
“在我们死人看来都差不多啦。”
走出楼门,寒风向着我的面门袭击而来。我戴上了帽子。
“风好大。”我问,“王小明,死是什么感觉啊?”
“没什么感觉。”他安慰我,“而且我就疼了那一下,后来一点都不疼。地府现在也很先进了,一点也不恐怖,也没有十八层,就是个办事大厅,都是数字化办公。哦对了,烧纸还是要烧的,鬼魂确实收得到——”
王小明突然想到什么,讪讪地闭了嘴。
跟我说也没用,时间一到,我就会忘了关于他的一切。他会转世成为另一个生命,从此与我彻底无关。
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知道,李胜男特别爱王小明,爱到可以把他从地府拉回来,爱到几乎害得他魂飞魄散。
前面那条街就是王小明去世的地方。
“我们绕开走。”王小明说。
我迈开两条腿,奋力和大风对抗着,朝着那条街跑过去。
“李胜男,你要干什么?”大风吹散了王小明的声音,时断时续,像信号接触不良。
我站在他死去的地方,仰头看着那块空掉的位置。那里曾经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告诉路过的行人,这里即将开业一家家居卖场,一对扮作情侣的靓丽模特互相依偎,笑容灿烂。
我和王小明经常路过这里。出租房的茶几缺了条腿,我们说好,等这家卖场开业,去挑个新的茶几。
卖场已经开业了。我看见玻璃门后温暖的灯光,一对又一对情侣,他们互相依偎,笑容灿烂,在挑选一只结实的茶几。
玻璃门上映出了被狂风吹得一塌糊涂的我,和骑在我脖子上的半透明的王小明。
“王小明,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我说。
“什么?”
“我们还没复合。”
“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我重复着之前的问题。
“我要是不愿意呢?”
“你敢!”我瞪着他,“那我就把你从我脖子上拽下来,按在地上,让你痛得要死。”
王小明配合着做出害怕的样子,“那我还是从了你吧。”
他从我身上轻盈地飘了下来,手掌穿过我的手掌,做出十指相扣的样子。
“你不疼吗?”我看着玻璃门反光里的他。
“这么正式的场合,我还骑你脖子上不太合适。我稍微忍忍。”王小明说。
他朝我撅起嘴。
门口的保安朝我走了过来。
玻璃门的反光里,站在撅着嘴的王小明对面的,那是个披头散发,脸泛红晕,目光涣散,念念叨叨的女人。看起来就是个标准的精神病。
我快步离开商场门口,王小明有些不高兴:“还没亲到呢。”
“就你事情多。”我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牵个手就算成了。”
手上没有任何感觉。
王小明说:“你知道当鬼有什么好处吗?因为我没有实体,所以我可以捏下来自己的肉搓着玩,跟橡皮泥似的。原来的地方还能长回来。”
“听着好恶心。”
“我刚才给你做了个戒指。”王小明说,“这可比钻戒贵多了,有钱也买不到。”
我把那只放在肩膀上的手拿到眼前仔细看。
“国王的新衣。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说。
“没准,也许……等我到了下辈子,能认出什么记号,我们找到对方。”王小明喃喃地说。
“那我跟你年纪会差很大诶。你到时候能愿意吗?”
“我一定会愿意的。”王小明说。
一个即将比我小20多岁的年轻人在跟我表白,这让我暗淡的人生突然充满了意义。
“怎么办……”我揉揉眼睛,“我真的不想忘了你。”
我突然想到一个记住他的好办法。
在家里奋笔疾书一晚之后,我打通了常去的那家脱口秀俱乐部老板阿May的电话。
“我写了新的段子,保证和以前不一样。”我说。
“你现在已经开始写新段子了?”
“对,讲王小明的。”
阿May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胜男,我开的是脱口秀俱乐部,是要让人笑的。”
“我觉得我写得挺搞笑的。要不我先发你看看?”
阿May想了想,“不用,反正今晚是开放麦。你直接过来就行。”
开放麦,就是不管什么人,都有几分钟的讲笑话机会。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笑话并不太好笑。
“今晚就当过来放松放松,段子不成也没关系。”阿May很宽容地对我说。
王小明并不服气:“我觉得你这次的段子很好笑!”
王小明总是这样。
以前每次看我演出,他都会说:“胜男讲得多好笑,为什么观众不笑?”
阿May则会在此时无奈地疯狂翻白眼:“只有你们两公母才会觉得这些段子好笑!李胜男,为了你的事业着想,跟王小明分手吧。”
当然,最后一句是开玩笑的。
王小明死的那天早上,我灵感乍现,突然想起阿May的这句话,就跟王小明说,不然我们分手一次试试。
“是假的啦,”我解释道,“言情小说里不是总写相爱的两人因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必须分手的段落吗,我想感受一下,写点相关的吐槽。”
结果,每次说分手的时候我们都在笑场。
最后一次练习分手的时候,王小明已经快上班迟到了。出门前,他亲了我一下,“等我晚上回来。”
我没有等到晚上,我等到的是120的电话。
王小明就这样成为了我死去的前男友。
我在开放麦的话筒前,试图用幽默加一层滤镜,把这些事情讲给周围的听众。
我说:“他是个特别信守承诺的人,答应我的都会做到。所以他去世的那天晚上,我难过是难过,但是不可避免地——有点儿害怕。”
下面的听众如我所料地一片沉寂。
我正准备继续往下讲,台下昏暗的座席中,突然传来一声:“用死人做笑料,太不要脸了吧!”
那人的声音明显喝大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那大着舌头的声音继续道:“你就不怕他回来找你吗?”
阿May走上前,试图控场:“这儿这么黑,咱们就不讲鬼故事了啊,继续听笑话。”
那人却不依不饶:“你是老板?你怎么能让这种东西混进来?”
阿May脸上的假笑消失了:“开放麦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上台表演,每个表演者都需要极大的勇气,也需要观众的尊重。如果你不能给予尊重,那我们也不需要尊重你。请你离开。”
在一片惊呼声里,那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试图往台上走,一边走一边说着脏话。
她头发立起来了!”有人指着我叫道。
我试图伸手摸头顶,王小明气喘吁吁地说:“别动!”
我看见了灯光打在地上的影子,我的短发全部脱离了地心引力,直直地朝上飘了起来,就像有一道强风从下往上吹着它们。
紧接着,我的衣袖也鼓了起来,朝上空飘荡。
台下有人尖叫:“鬼啊!有鬼啊!”
紧接着,本就不多的观众四散奔逃。那醉汉跑得最快,第一个消失在门外。
“你在搞什么?!”我小声问王小明。
“他不是问你怕不怕我回来找你吗?那我就让他看看,你一点都不怕,怕的是他。”王小明喘着粗气。
虽然没有逗乐观众,但我成功地做到了差点吓死观众。
阿May看着椅子东倒西歪的吧台座位,说:“李胜男,不会真的是王小明阴魂不散了吧?这叫什么,鬼魂救美?”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她真相。
“以后我这儿没准还能火呢,闹鬼酒吧。现在年轻人都好这口。”阿May说。
“你怎么做到的?”厕所隔间里,我问王小明。
我用手机屏幕的反光偷偷观察了一下,王小明按照我的要求,老老实实地坐在我背上,面朝着马桶水箱上方的墙壁。
“我如果特别用力,可以掀起来一点点风。”王小明说,“刚才我都快在你身上跳breaking了。”
我说:“我本想……如果今天演得不错,那些观众就会看到我,会跟我提到你。我搞砸了。”
王小明说:“以前我总是做那个在侧台给你加油的人,这是我第一次演出,跟你一起。”
“这可真是我最糟糕的一次演出。”
“那多好,以后不论怎么差,都差不过这次咯。”王小明安慰我。
真可惜,以后的演出,王小明都看不到了。
第三天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皮皮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清晨就用嘴巴拱着我的手,叫我起床遛弯。
王小明在我刷牙的时候问我:“要不,咱们不去庙里了?”
我弯腰把漱口水呸地一下吐进洗手池:“怎么,你真的想再死一遍?”
“你觉得,投胎转世以后的我,还是我吗?如果不是,那跟我魂飞魄散又有什么区别?”
本就不清醒的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哲学讨论绕得眼前发晕:“什么你你我我的,我只知道就这个法子能救你的命。”
“可我本来就已经死了耶。”
我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的王小明:“但我有了第二次机会让你活下去。”
王小明死的那天,我接到120电话往外跑的时候,正赶上快递员站在家门口。
他刚刚举起手准备敲门,大门就猛然打开,我能看出他吓了一跳。
“快递,请签收一下。”他说。
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好像我抓过了快递盒,匆匆往脚边一扔,就趿拉着拖鞋跑了。
之后的事情在我脑海中变得混乱不清。有人给我看了王小明的证件;有人上前来让我签字;有人给我倒了水让我喝;有人抱着我哭;有人鞠躬道歉。不断有人朝我涌过来。他们试图跟我说点什么,我茫然地盯着他们的嘴唇,那些字词传入我耳朵后就变得破碎不堪,像一团毫无生气的血肉。
直到有人看出了我的异样,对我说,“我先送你回家休息。你家在哪?”
我低头,看到我手里居然抱着那个快递盒子。原来我一直在抱着它。
那人循着地址把我送回家,对我说:“请节哀。”
我手指一松,快递盒掉在了门口。
我说:“一定是弄错了。”
送我回家的原来是个警察。他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很遗憾……”
“他的快递还在这儿呢。你看。”我指着落在脚边的快递盒子,“他怎么可能死?他的快递还没收呢。你们肯定弄错了。”
说完,我就打开防盗门回家了。警察没有跟进来:“李小姐,很晚了,你先休息。”
我说:“我还要等王小明回来。”
段子是假的。那天晚上,我一点都不害怕。
我说:“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在乎失去跟你在一起的记忆,也不在乎你是王小明李小明还是刘小明,你能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王小明终于轻轻点头:“那就听你的。”
出门时,皮皮照例对着快递盒闻来闻去。
王小明说:“那是我给皮皮买的狗玩具。”
我拆着包装,有些羞愧:“我好像确实很久没给它买玩具了。”
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小区里,就像王小明回来的第一天一样。邻居大婶的雪雪看到我们,只是远远地站着,并不像第一次那样靠近,缓缓地摇着尾巴,像是在和王小明告别。
大师父已经在庙门口等着我们,一见面,他就向我们诉苦:“你们有所不知,这孟婆汤可是来之不易,孟婆那人,小气得要命——”
我完全无心听他的控诉:“汤在哪儿呢?”
大师父从怀里一掏,掏出两瓶罐装咖啡。
我说:“师父,虽然你之前说了那么多不靠谱的话,但是看在你确实看得见王小明的份儿上,我都信了。你这两瓶咖啡,着实是在欺负我的智商。”
“我没骗你,真的是孟婆汤。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拿过咖啡罐,打开闻了闻:“还说不是咖啡?我都闻见了。”
大师父有些无奈:“那不然你还给我。”
我拿起已经开了封的咖啡:“算了。”
一口气喝得精光。
我咂摸了一下嘴,感觉这应该就是罐普通咖啡。
大师问我:“你还记得什么吗?”
“记得什么?”
“你前男友。”
“前男友?我有好几个前男友,你说哪个?”
“你印象最深的那个。你们怎么分手的?”
“那人几年前劈腿出轨了。问他干什么?”
“他还活得好好的?”
“当然啊,”我阴阳怪气道:“我是早就盼着他去死了,希望菩萨保佑我心想事成。”
我的宠物狗皮皮趴在地上,脑袋搁在前爪上,一脸不高兴。我拽了拽牵引绳,皮皮倔强地不肯动身。
许愿树上挂着的红布条被风吹落。皮皮一下子跳起来,追着红布条满院子跑,把它叼还给我。我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长命百岁”,落款被雨水冲掉了,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的墨汁。
皮皮摇着尾巴,兴奋地看着我。
“莫名其妙。”我说,“走啦,回家了。”
大师父轻叹了一声,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庙门在我眼前关上。
我记得,那时有一个声音在我头顶说,他的鼻尖被门夹了。
那只叫王小明的鬼,他骑在我脖子上整整三天。我对王小明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但是他说,他是我的男朋友。
大师父说,我喝了孟婆汤,就会忘掉所有关于王小明的记忆。但变成鬼的王小明,就像系统重置后残存的数据碎片,关于他的三天记忆,躲过了孟婆的reset键。
我从衣服兜里掏出狗玩具,用力一丢。皮皮朝着玩具的方向跑去。
我记得,我和那只鬼在庙里吵架,我们在砸死他肉身的广告牌下复合,我们一起进行了一场超级失败的表演。
他会回来找我的,我等待着那一天。毕竟我在段子里写过,他是一个特别信守承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