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酱雪糕

很社恐,所以不大看评论私信;但又很话唠,所以爱写字;不一定嗑谁也不一定写啥,所以谁都能嗑啥都想写

致力于将麻酱口味雪糕推广至全世界,请相信我它真的很好吃

老朋友 06

第六章 老王头的冲浪初体验


(1)

上午我到王老师家的时候,王老师的老婆刚准备出门上班。临走前她嘱咐我,“今天他收拾箱子来着,可能心情不太好,说什么话,你别放心上。”

“收拾箱子?”

“就是他屋子里的那些樟木箱,都是些老物件了。他有时候会拿出来晒晒。”

我有点忐忑地推开老王头的屋门。那口笨重的老式木箱子被掀开了盖,背对着我的老王头正在翻找着里面的东西,不时挑出一些放在桌面上。

大毛蹲在旁边的架子上,歪着头也在看。看见我进来,它扑闪着翅膀。老王头轻斥,“消停点。”

我也走过去,看见老王头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军官证、荣誉勋章,还有几叠信纸和几张小小的黑白图画。

我想起老王头似乎说过,他曾经当过兵。

老王头说,“就是昨天跟你说的事。也没别的……想让你帮我找找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句话和“等会给大毛洗个澡”没什么区别。

我这才发现,那张小得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黑白图画”,原来是一张合影相片。因为图片太小,加上年代久远,照片上的人脸都糊得几乎分不出谁是谁,只能看出来是六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

“这是我们上前线之前照的。我们几个是老乡,就张罗着一起去城里的照相馆,照了张照片。”

老王头说着,点着右下角那个人,“他已经没了,流弹。”

我看着老王头手指下面那张脸。虽然面容已经模糊了,但看的人还能分辨出拍照的那一刻他在笑,露出一排白牙。

我把照片翻过来,原来背面还写了字。

“卢方义、赵晓军、刘仲友、孙志强、王道岚、魏明远。”我挨个念着上面的名字,“1951年1月,向东照相馆。”

“当时过年过节才舍得照相。我们几个凑钱一起去,小卢抠门,说自己没钱不去照了,我们硬给他拉来了。”老王头说。

这些用钢笔写就的人名都在每个对应的人背后。我把照片翻过来,老王头说的“小卢”,就是那个牺牲了的战士。

“那时候我们才十几岁。”老王头的手指轻轻拂过卢方义的脸,“我们都老了,除了他。”

“你想找到剩下的这些人?”我问,“王老师他们没帮你找过?”

“十几年前找过。”老王头说,“那时候我腿脚还利索,他们说,找到人了,就过去看看。登了报纸,也去电视台发过消息,没有回信,他们也就不提了。估计是怕人都不在了,我找到也是伤心,毕竟八十多了。”

老王头横冲直撞的处事作风,让我常常忘记他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这件事。现在的他缩在轮椅上,看着眼前这些泛黄褪色的记忆,昨天摔倒后他的样子又浮现在我脑海。

但我知道,老王头很不喜欢别人这么看他。他随时随地发脾气,讨厌无微不至的照顾,坚持要自己走路,因为他最怕的事情,就是被当成一个无助的、只能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的老头。

老王头问我,“电视台报纸都不行,上网是不是能找到?我看新闻里有时候会这么写。”

我说,“不保证。但是我可以帮你试试。”

老王头随即招呼着我把家里的那台笔记本打开,我告诉他那个没法上网。

“不是打开电脑就能上网吗?”老王头问。

“当然不是了啊。”我说,“这就像……就像你打电话,还得交电话费,才能打通,一个道理。”

这个解释总算在老王头的理解能力之内,“还说什么科技进步,我看这也没进步多少。还不如我的半导体方便,买了电池就能听节目。”

“没办法,您家里没有网线。估计王老师他们也不经常用。”我表示爱莫能助,“不然,你让他们两口子给你安个宽带?”

老王头摇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事儿。”

“为什么?”

“他们就讨厌我瞎折腾,我心里有数。”他说,“嫌我麻烦。”

“合着支使我你就不觉得麻烦。”

“反正你也不学习,还不如帮我干点正事。”老王头说,“帮老兵寻人,多有意义。”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马上上网。”我说。

“什么办法?”

 

(2)

推着老王头的轮椅走出楼道口的时候,正好刚刚下过一场新雪,风卷着地上的雪粒吹向空中,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老王头帽子围脖手套一应俱全,裹得像个粽子。

我说,“听我的没错吧?还嫌穿得多。”

老王头向我展示自己因为戴了棉手套难以弯曲的手指,“我怎么推轮椅?”

“不是有我吗。”

我扶着老王头的轮椅,小心翼翼地走在有点打滑的马路上。不时有路人注意到我们俩的造型,或者打量老王头的“宝座”。

“你去过网吧?”老王头问,“那地方不是不让未成年人进去的吗?”

接着,他向我描述了电视新闻里的网吧,那里充满了醉生梦死浪费生命的年轻人,他们三天三夜对着电脑狂敲键盘,最后猝死在脏兮兮的电脑椅上,手边还有没燃尽的烟头。

大人们不知道的是,越不让我们去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吸引力就越大。如果哪天出台一条规定,未成年人禁止上学,我敢保证,学校肯定会成为众多同龄人心中的向往之地。

老王头对我的理论嗤之以鼻,“满脑子歪理。”

终于走到了网吧门口,我和老王头拍打着肩头和脑袋上落下的雪粒。门口柜台里睡眼惺忪的网管注意到我们俩,视线从手上的短视频移开。

等到看见我推着老王头进门时,网管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开台机子。”我说。

那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网管眼珠转了转,视线分别在我脸上、老王头脸上和他的轮椅上停留了一阵子。

坐在附近的顾客也有人打量我们,我听见有人说,“怎么还有带着爷爷来网吧的。”

网管说,“你们去别家看看吧,咱家……不方便。”

“哪不方便?”老王头问。

“你一看就未成年。”网管指了指我。

“那我成年了吧?”老王头说。

小网管静默几秒,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王头转而吩咐我,“把我身份证拿出来。我来上网,她陪着,不算。”

“不是……”网管有些笨口拙舌,“您……您也不行。”

“怎么就不行?”老王头使出他的经典招式“两眼一瞪。”

网管无奈,“您二位是谁家派来砸场子的吗?”

我的确听我妈说,有的店铺为了抢生意,会在对手开业的时候安排些人来“闹场”,比如请一帮老头老太太坐地打滚,或者招呼来三五个乞丐在门口赖着不走等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和老王头这个组合,确实看起来很像是吃这碗饭的。

多疑的网管还是坚持不让我们消费,老王头问我,“附近就这一家网吧?”

我说,“有另一家,距离我们小区差不多步行15分钟。没有公交车。轮椅大概……”我看了看窗外又开始卷起雪花的街道,“半小时?”

老王头沉吟半晌,“走,咱们去那。”

“等等。”我说,“真要去?半个小时,这风雪天气,人都冻僵了。”

“那还能怎么办?在这儿干耗着?”

网管走出了柜台,拿着扫把装作扫地的样子,在不远不近的范围里监视着我和老王头的动向。

我凑到老王头的耳边,“你快装病,装自己有心脏病。”

老王头瞪我,“我有什么心脏病?除了腿,我身体好得很,你别想咒我。”

“他不是怕出意外吗?咱们就让意外发生在他店里。”

高傲的老王头还是坚决不从,“走半个小时就走半个小时,有什么难的。”

我看着他短短的白头发就在眼前,想了想,一狠心,直接揪了一根下来。

老王头捂住脑袋痛呼一声,我及时高声表演起来,“爷爷你怎么了!”

所有人都看过来。扫地的网管也急忙跑过来大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爷爷有病!”

老王头偷偷地在我胳膊肉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我呲牙咧嘴。

“快,谁帮忙打120!”网管完全慌了神,“120电话多少来着?”

“不用!”老王头伸出一只手制止道,“我什么事都没有。”

眼见是虚惊一场,其他人这才散开。

我悄悄绕到网管背后,“可能下一分钟他还会‘犯病’哦。”

“滴!”

网管立刻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刷机,“去24号。”

 

(3)

老王头把自己的出门装备一件件脱下来,手指摸了摸桌上不是很干净的鼠标垫,又皱着眉头把东西放回自己腿上。

“你看,这里的标志,有网的时候,是一圈一圈的,像水波纹;没有网的时候,上面有个叉子。”

老王头说,“等等。”

他从怀里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藏好的纸笔,戴上老花镜,“我把这个图抄下来。”

接着,我继续教老王头开关机、怎么打开浏览器,输入网址,老王头一边用笔记一边还念念有词,我感觉自己像在带小朋友上课的小学老师。

只不过这个上课内容,任何一个小学老师都不会教。

我看他记完了,指着他画的浏览器图标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点开就能上网。”老王头胸有成竹。

我把应用商店打开,指着一排的各种浏览器图标,告诉老王头,“这些都是点开就能上网的意思。”

老王头愣了。他想了想,“你停这儿别动,我一个个画下来。”

“你要画到啥时候?”

“我年轻时候就是画图纸的,很快。”

我哭笑不得,“有我在,你也不用记这些。想上网,我带你上就行。”

“我不能老指望你们。”老王头说,“靠别人,总有指望不上的时候。”

等老王头一笔一画地记完笔记,电脑已经开始自动播放屏保画面,是各种穿得很节约的二次元萌妹合集。

老王头一抬头,大惊失色,“怎么给我放这东西,中那个什么……病毒了?”

我晃了晃鼠标,风景照桌面重新出现,“不是,就……电脑看你老不操作,会自动播放这些图片休息休息。”

老王头在此时终于发现了桌上的鼠标垫是个什么玩意儿——两个凸起的手腕托组成了鼠标垫上那个女孩的胸部。

他伸手把鼠标垫倒扣过来,嘟囔,“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他又看了看附近上网的人,大多数头发五颜六色,“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烟雾缭绕,补充了一句,“人也不是正经人。”

有人端着一碗刚冲好的泡面从我们身后经过,香味实在太刺激人,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端面过来的网管陪笑着说,“怕你们饿,吃一口。”

看起来倒像是很怕被我们吃了的样子。

老王头正抄着东西,穿着比基尼的萌妹又突然跳出来。他问身后的网管,“能不能把这关了?闹眼睛。”

网管上前操作,一个在老王头评价体系里标准的“不是正经人”晃荡过来,“网管,我机子有问题。”

他一头黄色爆炸卷,嘴上还叼着半截香烟,老王头皱眉,“别在我这儿抽烟。”

爆炸卷愣了几秒。说实话,我那时候是有点害怕的。

紧接着,爆炸卷把烟扔在脚底下碾碎,“抱歉抱歉。”

没想到他虽然头发很爆炸,脾气还挺好的。

网管走过去调机器,爆炸卷却没有离开,而是凑过来看,“你们爷俩,来网吧学习?”

我说我是来教老人家怎么上网的,他想在网上找人。

“找人?找谁啊?”

“几个老朋友。”老王头说。

我替他补充,“一起打过仗的老朋友。”

外放着玩“吃鸡”的声音停了, 又有几个“不正经青年”的脑袋从对面冒了出来,像钻出洞的地鼠,“你们准备怎么找?”

 

(4)

一群精神小伙和几个明显是逃课出来的学生围在我和老王头周围,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

“这几个weibo账号都是本地的,你们可以试试私信。”

“私信是什么?”老王头问。

“就是在网上给这些账号发信息……”说话的女孩看老王头半懂不懂,干脆把手放到键盘上,“算了,我给你们写,写完复制粘贴,一发,就行了。”

“他们发消息要钱吗?”我提出异议,“我们俩没什么钱。”

“管他呢,先发了再说。”

“对,我们几个也有账号,可以帮你们发一发。”

“还有某音、某手,都可以发。”

“他是网红!”其中一个人指着他们之中最“精神”的一个小伙,“粉丝五位数。”

网红略显矜持,而推销他的朋友看起来比网红本人更兴奋,拿出手机向其他人展示五位数的粉丝界面。

竖屏界面里,有个男人正在舔嘴抹舌的侧脸,配上显得气氛很暧昧的音乐。

老王头疑惑,“这谁?”

拿着手机的网红朋友指向网红,“他啊。”

老王头戴上老花镜仔细查看,但是他更疑惑了。其实这很正常,加上瘦脸大眼滤镜之后,我也很难相信,这视频内外是一个人。

“粉丝五位数是啥意思?”老王头问我。

“就是有五位数的人看他的这些视频。”

老王头摘下了老花镜,我感觉他已经放弃理解这个世界了。

“他可以给老爷爷拍个视频,呼吁大家帮忙寻人。”

“还可以加话题,看看#寻找老兵 ,有没有流量高的。”

七嘴八舌的人离开了我和老王头的机子,转而在更小的屏幕上指指点点。

老王头小声问我,“管用吗?”

我说,“至少比电视台和报纸管用。”

“你们……”老王头想叫那些“不正经青年”。

他们还在研究着什么,没人听见。老王头敲了敲轮椅,“喂!”

声音有那么一点不耐烦。

所有人停下动作,一起看他。

“谢谢你们。谢谢。”老王头说。

 

(5)

热火朝天的气氛是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拍门声打断的。

走进来的是个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女人,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也和准备打我时的我妈毫无二致。

她走到那堆人中的一个男生面前,他的头发是为数不多的黑色。

“他要倒霉了。”我说。

“再逮到你跟他们一起玩,我把你腿打折!我说过没有!”

男生低着头,一言不发,被指到的精神小伙们立刻作鸟兽散。

“不长记性,我说的话你从来都当耳边风是不是!是不是!”

伴随着铿锵有力的“是不是”,那个明显是他妈妈的女人一下下地踹着男生的小腿。

整个网吧里面呈现出十分奇怪的寂静,连角落里一直在连麦叫骂队友的黑眼圈大哥都不出声了,只是在更加激烈地敲打键盘。

那男生涨红了脸,还是不出声。可是老王头出声了。

“要教育孩子,带回家教育。一个女人在外面大呼小叫,丢人!”

我想,在老王头眼里,经常顶嘴的我应该已经丢出八辈子的人了。

网管紧张得手足无措,不得不说,他今天的工作真是多灾多难。

那个妈妈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老头儿,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只得揪着耳朵把儿子提了出去。

隔着网吧的窗玻璃,妈妈继续着“教育”。网吧内的人听不到声音,只能看见这两人如同默剧一样的肢体动作。

既视感太强了。我在心里暗想,一招一式我都十分熟悉。

男孩一直垂着头。老王头对我说,“出去一趟。”

我推着老王头出门,默剧变成了有声剧。

“里面还有他朋友,你在这打孩子不好。”老王头说。

她调门更高了,“关你什么事?”

明显是火还没有发完的架势。

老王头抬手,缓缓把手掌按在胸口。

“你别招我,我有心脏病。”

 

(6)

我们一起看着母子俩远去的背影。

老王头说了句,“我儿子也是被我这么打大的。”

我想到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王老师,很难想象他和我拥有一样的童年。

 “那个什么信,你发了?”

“发了。”

“能有消息吗?”

“等等看吧。”

我们并没有等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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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随缘可见的作者的话】

写这章的时候我算了很久时间问题,也担心八十多的老头搞七搞八会不会让人觉得特别奇怪。而且其实我也知道,八十多的人是禁不住摔的,摔一下直接就要送医院了。但我最后还是任性地决定让老王头成为抗美援朝的老兵,因为他就是我爷爷,曾经去抗美援朝、后来到地方部队当了半辈子兵、一口跑了味儿的四川+安徽方言、死倔死倔、腿不好也坚持不坐轮椅的老头子。每天在家里拄着拐杖锻炼是真的;摔到地上我扶不起来,只能让他躺在地上等着家里大人来的事情也是真的;和家里人的关系都处不好也是真的。

可我不是故事里的这个女孩,我没有像她这样,帮助老头子完成他毕生的愿望。

从十几岁入伍之后,我的爷爷就再没回过故乡。在他的描述里,他的故乡房前屋后都是水道,三岁小孩在水里游得像条小鱼。我想,现在那里应该早就不是他说的那样了。

他身体还好的时候,总说想回家乡看看,我们却没有带他回去过。后来他肺越来越不好,腿脚越来越不利索,自己也不提这事了。只是每年他会和老家的亲戚通个电话,每年我们也都会吃到从爷爷老家寄来的腊肠。

他去世好几年了。从他走之后,我再没吃到过那种腊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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