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酱雪糕

很社恐,所以不大看评论私信;但又很话唠,所以爱写字;不一定嗑谁也不一定写啥,所以谁都能嗑啥都想写

致力于将麻酱口味雪糕推广至全世界,请相信我它真的很好吃

老朋友02

第二章 什么人养什么鸟

 

(1)

我救了老王头一命,这是楼上的王老师给我倒果汁的时候反复念叨的话。生平第一次有老师这么表扬我,这感觉还挺陌生的。

我妈看起来比我更加受宠若惊,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邻居之间相互帮助是应该的。王老师的老婆端上来一条热气腾腾的鱼。她看着也是和和气气的,跟王老师天生一对。

大概也只有这种性格的人能跟老王头同住一个屋檐下。

我妈说,“上次鹦鹉那事儿,是我家小孩淘气。回去我就把她说了一顿。”

王老师有些尴尬地笑,“没,也是我家老爷子……本来吧,他不想过来,但是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个人在城南住,我怕出事儿,就给他接回来了。本来应该请你们上饭店,但是我爸……”

王老师叹气,我妈也跟着叹气,“老的小的,都不容易。”她说着看了看我。

大人们永远有这样的本领,不管什么话题都可以拐到“孩子不争气”这个方面来。

老王头的房间门是关着的,里面断断续续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王老师的老婆把饭菜端到老王头房间门口,小心地敲敲门,“爸,吃点饭吧。”

里面没人应,她推门进去,不一会儿又端着菜出来。我顺着门缝,瞥见房间里的老王头坐在轮椅上。

“没动筷?”王老师轻声问。

“他说鱼做咸了。”王老师的老婆说,“你们坐着吃,我给他下把面条。”

王老师有些生气了,“这鱼他根本一口都没动,就是找茬。”

“当着外人,讲我的坏话!”老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没声儿地推着轮椅出来了,“电视机不出声音,你们谁给我弄弄。”

我妈捅了我一下,“倩倩,去给王爷爷看看电视。”

我一看到这老头横眉立目的样子就有点不自在。再说了,他是怎么知道王老师在讲他坏话的。老年人不是应该耳背吗?

我推开房间门。屋子被各种各样的家具占了空间,显得出乎意料地狭小;从桌椅板凳到木头箱子,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和房间的主人一样上了年纪。床上各种花色的被褥铺得左一层右一层,它对面就是那台老式电视机。

鹦鹉看见我进来,在笼子里边跳边唱,像在热烈欢迎我。

我打开电视设置界面研究起来,外面逐渐传来争吵的声音。

“王红军,你把钥匙和拐杖还我。”

“你都坐轮椅了,还要它们干什么。”

“老子干什么不用儿子管。”

“不管你,你是不是准备再离家出走一次啊!”

我悄悄往外看,老王头居然挣扎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翻了天了,教训老子——”

这下子,王老师、王老师的媳妇、我妈,一帮子人吓得一窝蜂去扶他。

我从门缝里看见老王头跌坐回轮椅上,咻咻地喘着粗气,两只枯瘦的手抓着轮椅的扶手,青筋暴了出来。

“有外人在,你折腾什么!”王老师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

我赶紧继续调电视机。其实问题很简单,我把设置菜单按出来,两三下弄好了。声音重新公放那一瞬间,我以为我耳朵要震聋了。

我打开门,“王爷爷,你的电视修好了。”

老王头推着轮椅进来,仰望着我,“怎么弄的,你告诉我一遍。”

我拿着遥控器,告诉他按哪几个键就行,老王头说,“你拿个纸笔写下来,我记不住。”

他吩咐人的语气完全不把我当个客人。我只得去拿纸笔,老王头又叫,“那纸我有用,你别动。”

那是个皱皱巴巴的草稿纸,涂写得乱七八糟,怎么看怎么不像有用的样子。我干脆问他,“你哪张纸能写?”

“算了,你就写日历上吧。”老王头嘟囔,“连张纸都找不着。”

我在日历上乱写了一通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心情才好了点。

王老师的老婆端着清汤面条进来,“爸,就加了香油和一点点盐,别的都没放。底下窝了个鸡蛋。”

老王头挑起两根面,挑剔地看了看,“我一会儿吃。你下次做鱼少放调料,在我们家乡,这么糟蹋鱼的媳妇要被赶出家门。”

送我和我妈出门前,王老师一个劲儿地说招呼不周,下次再请。我心想可别有下次——

等等,那是什么?

王老师家门即将合上的一瞬间,我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logo,一个电脑品牌的logo。

再仔细看,原来有个电脑一直蹲在王老师客厅的角落,被防尘的绣花罩布盖住,幸运地露出一角。

防盗门关门声响起的那0.0001秒里,我突然有了一个计划。

 

(2)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鹦鹉了?”我妈审视我,“从小到大没见你提过一回。”

“鹦鹉多好看,毛又鲜亮,还会……还会叫唤。”我硬着头皮瞎编。

“不光会叫唤,还会到处拉屎。”我妈说,“养你一个就够我头疼了,别再往家招呼东西进来。”

“我不往家招呼,我要去王爷爷家看鹦鹉。”

“你还跟那鹦鹉处出感情来了?”

“上次去,那鹦鹉看见我还会叫呢,可好了。”

我妈冷笑,“行了啊刘倩倩,我养你16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我心里一惊,难道我妈也看见王老师家的笔记本电脑了?

“一学习就跟心里头长草屁股上有钉似的,在桌子前面坐半小时能要你的命?所有耽误你出国的玩意儿,什么花鸟鱼虫,你想都别想。”

“我肯定好好学习,好好背英语。”我立刻保证,“您看我表现。”

“就为了那鹦鹉?”

“就为了那鹦鹉。”

我妈将信将疑,但最终还是决定,再给她不争气的女儿一次机会。

她叹了口气,“你妈跟你说的一箩筐话,还不如一只破鸟。”

 

学习是不可能学的,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学的。

在花了半个小时仅仅记住了第一页的abandon之后,我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不学习,我的头脑总是运转得很快。

我研究了一番家里的布局。一般来说,我妈进了门之后,会在右手边的沙发坐下,这里大概率也是她会检查我学习情况的位置。

我把在卫生间翻箱倒柜发现的一面小镜子摆在后面的鞋架上,不断调试角度,直到保证我能从镜子里看到坐在前面的人手里拿的东西。

所有的边边角角,包括垃圾桶的底我也摸了一遍,终于在一堆家用电器产品说明书里,发现了被我妈藏起来的辅导书答案附录。

抄答案也需要技巧。大部分人,包括那些所谓的“好学生”都知道,不能把所有答案都抄对。但我还总结了其他抄答案定律:适当留下一些划题干的痕迹;抄写选择题时控制书写速度,太快的话很容易被识破等等。

这些都是在几次血泪斗争后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端着书在客厅,静待母上大人回归。自从老王头坐上轮椅,楼上也消停了不少。

我虔诚地望向天花板,似乎能穿过楼板,看见那台电脑向我缓缓招手:大爷,快上来玩啊。

 

(3)

那台羞答答的、蒙着绣花盖头的电脑,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而在我耳边回荡着的,不止有那只名叫大毛的鹦鹉令人烦躁的叫声,还有我妈和王老师热情又虚假的对话。

我妈:“我也不知道这孩子还挺喜欢小动物的。你说能把这心思用学习上多好。”

王老师:“倩倩同学善良,有爱心,是很宝贵的品质。”

是的,我妈答应我可以去楼上“看鹦鹉”,仅限于她同时出席的情况下。

她说这是为了避免我“玩物丧志”。

我觉得我就像个监狱服刑的犯人,出来放风还得有个看守在旁边。

大毛欢唱,大人social,一派其乐融融。只有老王头阴测测地在远处看着我,怕我再度对他的宝贝鹦鹉不利。

“倩倩?”王老师唤我,“正好大毛的食盆空了。你拿着逗逗它玩。”

“啊?”我全身心还投入在那台电脑上,自己的脑子有点懵。

不由分说地,我手上就出现了一捧鸟食。

“去吧,你看大毛的样子,肯定是认出你了。”

本来在笼子高处活蹦乱跳的大毛,突然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确切地说,是盯着我拿着鸟食的右手。一副等待俯冲的样子。

而我,盯着它带小弯钩的嘴,感觉冷汗在往外冒。

“怎么了?不是你闹着非得要来看它的吗。”我妈在背后推我,“墨迹啥呢?”

这一推,我冲到了笼子前面,大毛见状一个飞扑,尖尖的嘴从笼子稀疏的栅栏之间伸了出来,跃跃欲试。

我吓得直接松了手,鸟食天女散花,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就是没几粒落进笼子里。

大毛眼见着到嘴边的食物飞了,气得破口大骂,高频率的噪音就像在我耳边拉警笛,吵得耳鼓都在疼。

王老师和我妈的天也聊不下去了,他捂着耳朵对老王头喊,“爸,您能让大毛消停点儿吗?”

“我管不了它,它又听不懂人话。”老王头说得意味深长。

我只得又抓了一把鸟食,大着胆子闭眼往笼子里扔。大毛总算消停了,我立刻离开它三步之外。

“我看你也不像喜欢它的样子啊。”我妈冷冷道。

刚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不过就是个没我巴掌大的小畜生,我还怕它?

我克服恐惧,和大毛重新建立友好关系,但是似乎它这次彻底记住了我,我往哪边走,它屁股就朝着哪,用背影表示着对我的拒绝。

“它不爱搭理你,嫌你笨。”老王头似乎在幸灾乐祸。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

王老师的老婆端着茶水点心过来,我妈又是一番寒暄,紧接着拽我过去批评,“你看看,多麻烦人家,就为了你那点任性。”

“邻里邻居的,说这多见外。”王老师的老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咱们这其实……也是有事想找您帮忙呢。老爷子坐上轮椅更离不了人,只得我请了假在家照顾,一时半刻的保姆也找不到,听说您家有人在养老院,就想跟您打听一下……”

我妈明显有点不安,偷着瞄了一眼坐着轮椅的老王头。

我也用余光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但倒是没有像上次那样突然发脾气。

“现在养老院和以前不一样的,我家老太太就是自己闹着要去,她喜欢热闹,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一进来小姑娘笑脸相迎的,三顿饭都有人伺候,还有老姐妹一起打牌,每周养老院安排老师上课,学书法,学音乐……”

我妈努力把养老院夸得跟朵花似的。她是销售骨干,日常工作就是和各位王阿姨李阿姨打交道,我多次见识过她对我像冬天般无情,转脸就对着外人像春天般温暖,变脸堪比川剧大师。

我姥爷去世之后,姥姥就在我妈的极力反对下住进了养老院。我妈一开始还为此哭过几场,觉得是自己不孝顺,逼得亲妈去外面住。直到现在,她都不让我说去“养老院”看姥姥,只说那里是“姥姥家”。

但我觉得,我姥姥就是不耐烦跟我一样被我妈管着,虽然她不好意思说。

我姥姥就是一般人概念里那种“慈祥的老太太”,据我妈说,我小时候会指着所有图画书里的胖老太太插画说那是姥姥。

总之,就是轮椅上那个干巴瘦老头的反义词。

随着我妈的舌灿莲花,王老师和他老婆的脸上明显浮现出了向往之情。

“您家老太太住的是哪个养老院?赶明儿,我也带老爷子去看看。”王老师说。

老王头手上努了努劲儿,想把轮椅推走,没想到轮子纹丝不动。

“王红军!你买的什么破轮椅,坏了。”

“爸,你又忘了把刹车松开。”

老王头伸手去轮子上摸索,没找到,我过去打开了手刹。如我意料之中,他半点表示都没有,自顾自地推着轮椅回房间。

“没事吧?”王老师老婆悄声问丈夫。

“跟他说过了,他没意见。不然呢?你还能一直请假不上班?”

“我看他不太高兴。”

“他什么时候高兴过?”

“倩倩啊,别在这逗小鸟了,你进去陪爷爷说会话。”我妈使唤我。

 

(4)

一走进房间,我立刻被电视机里的台海局势分析声包围了。老王头还在执着地按着音量+键,我几乎能看到隔壁单元的住户绝望的神情,又一个老王头受害者。

“王爷爷,您是不是不愿意住养老院?”

老王头瞟了我一眼,冷哼道,“谁不愿意住了?你妈不是说那地方多好多好来着。”

“您要是不想住,我……我可以每天上来给您做饭,做家务,不要钱。”

“得了吧,看你那样子,我不伺候你就不错了。”老王头摇头,“大毛记仇,你别费劲了。它就跟我亲。”

“我……我不是为了大毛。”我想到了一个十分合适、能让所有大人都无法拒绝的理由,“我是为了学习。”

 

“还有这说法?”王老师的老婆明显感到惊奇,“申请留学还得给别人当保姆?”

“什么当保姆,人家有专业名词,‘社区义工’。”王老师解释,“倩倩同学,我和你阿姨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有这样的好意,但是——”

他明显面有难色,我妈看出来了,立刻截断他的话头,“刘倩倩在那异想天开的,净胡说。义工哪儿做不了,非得折腾人家老爷子?一天天想一出是一出的。”

我妈连珠炮一样的言语攻击几乎要把我内心的火苗全打没了,但为了苦苦等待我的电脑,我还是决定再做点努力,“我会做饭,我还能打扫房间!就算再不济,我总能给王爷爷跑跑腿,下楼买点东西什么的……”

“刘倩倩,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我妈咆哮起来,“跟我回家!”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搞这些?”

我妈弯腰找了一阵子,小镜子、练习册答案,全部被她摔在茶几上。

“我本来想直接揍你一顿,但是你因为不学习挨我多少次打了,这次好歹还知道糊弄糊弄,也算有点进步。我就当不知道,让你高兴高兴。这可倒好,给我蹬鼻子上脸了?到人家家里可算能撒欢了!你糊弄的是谁,糊弄的是你自己,你懂不懂?”

我妈抓起茶几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往我身上摔。小镜子有点沉,撞到我的脑门,疼得我眼眶发热,我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在她面前哭。哭,就等于输。

“在家关着也没用。我明天就给你报封闭培训班,我管不了你,我让别人管着你。”

我妈信奉的至理名言就是“小树不修不直溜”“棍棒底下出孝子”。我成绩差、我沉迷游戏、我顶撞老师,都是因为她管得还不够严,或者因为我爸不管我。

反正肯定跟她没关系,因为我妈永远伟大、光荣、正确。

我又想到了楼上的老王头,他也要离开家了,去一个他肯定不喜欢的地方。

但我没想到的是,最后,我们俩都没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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