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酱雪糕

很社恐,所以不大看评论私信;但又很话唠,所以爱写字;不一定嗑谁也不一定写啥,所以谁都能嗑啥都想写

致力于将麻酱口味雪糕推广至全世界,请相信我它真的很好吃

老朋友 01

(1)

开寒假家长会的那天,是楼上的老王头搬来小区的日子。

我们在楼下的绿化广场打了第一次照面。老王头坐在小马扎上,脚边是鹦鹉笼子,两手拄着拐杖,盯着来来往往的搬家工人运送他的东西。

绿化广场常年有小孩在玩,孩子年龄零到六岁不等,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全小区的中老年人。几乎所有老头老太太经过这里都会绽放笑容满面慈祥,即便他们刚刚在公交上跟人吵过架,或者过马路的时候气定神闲地顶着司机的骂声闯了个红灯。

但是老王头不是。有个小孩踢皮球,球一不小心滚到他脚下。老王头目不斜视,用拐杖一捅,皮球骨碌碌滚出老远。

我那时候就知道,这个老头子肯定特别讨人厌。

我跟在我妈身后上楼,她的鞋跟敲台阶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响,平底帆布鞋硬是走出了高跟鞋的气势。

“你挺高兴?寒假不用上学了。”进了家门之后,她说,“正好在家天天上你的网。”

“没有。”我咕哝了一句,关上门。

“你把头给我抬起来。”

我的视线向上移动,再向上移动,开始仔细研究靠墙的大书柜。《十万个为什么生活百科》《炒股的奥秘》《100种家常小菜》……

我妈一把夺过我的书包,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她把我的手机捡起来,又从卧室翻出我的平板和电脑,扔到我脚下。

“砸了。”

“我以后不这样了。”我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以后不这样了。”

“以后?你还有以后!”我妈气得直拍桌子,“都砸了!快点!”

我磨磨蹭蹭不想动手,她从厨房拿出来拆骨刀,一刀劈中平板屏幕。我惊叫一声,她举着刀杀气腾腾地指向我,“你给我过来。”

我只得接过刀,认命地给它们送终。

都怪地中海告状。地中海就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教物理的。从第一次逮住我上课玩游戏的时候,地中海就摇头叹气,“刘倩倩,你以后怎么办。你说你一个女孩……”

他总用“你说你一个女孩……”这个句式来批评我。

我们班里还有几个不学无术的男生,像陈远他们,但地中海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跟我较劲。

我很想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讲一次,你们对我有什么误解?难道你们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挺没必要的,都是徒劳。

地上一堆电子屏的玻璃碎片,我几乎有些同情地看着我妈一步步走向卫生间,抄起平时用来抽我的笤帚。

我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背转向她,双手抱头,做好挨揍准备。

“你一会儿还得走,快点打完,别耽误你去姥姥家。”我说。

咣当一声,拖布杆被我妈放回原处。我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有点尴尬,不知道是应该保持这个准备挨打的姿势,还是怎么的。

我妈的手机响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还有哭腔,“你爹的电话。你自己跟他说。”

我爸的工作是在外地做生意,具体是什么生意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永远只会在一些非正常的时间点回来,我只能通过门口的鞋判断他今天有没有在家。

小时候我以为所有人的爸爸都这样。

“喂。”

“嗯,我妈去的家长会。”

“没……没说啥。就说我总打游戏。”

我妈劈手把手机躲了过去,“老师还能怎么说,你不知道她什么德行?”

“她再这么下去就废了。”

“行了你别管了,你管得了啥?刘倩倩班级的门儿朝哪开你都不知道!”

我妈的调门儿越拔越高,呼哧呼哧地从鼻孔出气,“你们老刘家,不把我气死不算完。”

我看着地上那些玻璃碎片,每个碎片都反射出我一小半的脸来。趁着我妈不注意,我对着地上的玻璃碴子做了个鬼脸。

我爸在电话那边说了句什么,我妈的嗓门重新提高了,“你挣钱不为她花为谁花?不出国她还有书念?”

我看见玻璃碴子里的鬼脸凝固了,她又要说到我最烦的那件事。

进入高中之后,我的成绩就跟坐反了火箭似的,一路飞速下滑,第一次月考成绩单就让我妈生了一嘴大泡,同时也萌生了把我打包丢出国的念头。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我妈斜楞我一眼,“刘倩倩到现在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好赖话都说了,她不往心里去,你说多少钱能解决这问题?”

我能感觉到,在她的那眼斜楞里,我不再是她的女儿刘倩倩,而是她生命中一个亟待解决的超大号“问题”。

我开始无法抑制地想念起游戏。在那个世界里,我不是失败的女儿,不是每天被拎着耳朵批评的学生。我在那个世界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所有讨厌我的人,都会被我杀得丢盔弃甲。

挂了电话后的我妈,把本来应该揍到我屁股上的苕帚扔给我,“地扫了。明天跟我去某东方,我找了个留学顾问。”

“我不去。”

“你不去也得去!”

卧室门咣当被她关上了。

 (2)

留学顾问看着调查表上满篇子的叉号,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平时有没有什么课外实践活动啊?”

我盯着玻璃门上的留学海报。一个黑人,一个白人,一个亚裔,都背着书包,笑得露出八颗大白牙,脑门上印着“直达牛剑不是梦”的艺术字。

我妈瞄了心不在焉的我一眼,“课外实践……您是指?”

“艺术特长?体育比赛?班级活动……”顾问的声音越来越小,“都没有吗?”

“倩倩得过书法比赛的奖——”

“小学三年级。”我插嘴。

我妈的脸色如我所愿垮了下来,她转向顾问,“这个‘实践’,很重要吗?”

“主要是刘倩倩同学——”顾问装模作样又看了一遍笔记本,“其他方面想短期提高也有限。如果申请文书里能有课外的一些活动经历,让对方学校老师看到孩子的综合素质和个性……”顾问翻找着文件堆,“您看看这是我们给其他孩子做的申请文书。”

顾问还特意拿了一份中文版放到我面前,“倩倩也看一下吧。”

我妈翻着文件,顾问压低了声音,“其实——如果时间紧任务重,咱们也可以给您再想办法。”

我看着申请文书上大写加粗的“养老院敬老志愿活动”“机器人大赛一等奖”“环保植树诗朗诵”,后面跟着一大串看着就让人眼晕的排比句,恨不能从一个植树节延伸出上下五千年的积极意义。

“这都是你们伪造的?”我问对面的顾问。

那顾问一脸从容不迫,“就是润色。咱们最终目标就是上学嘛,谁叫外国人就中意这个。”

我看着海报上不同肤色的学生整整齐齐的大白牙,“我不干。考试得零蛋就得零蛋,我可从来没作弊过。”

“哼,你还挺自豪。”我妈说。

“孩子有啥兴趣爱好吗?没得过奖的也行。”顾问继续做着努力。

“爱好?她就一个爱好,玩那个手机游戏。”我妈说。

啊对了!我得过奖!”

两双眼睛热切地看向我。

“幸福嘉园第三程咬金,算吗?”

伴随着我妈母狮一般的怒吼,我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3)

“快快,上路!”

“我不行了!”

陈远晕头转向地跟着我,一个完美的大招放空,被对方收割人头。

我忍不住骂脏话,旁边一桌正在kfc自习的学生默默挪了桌子。

一局结束后,陈远问我,“你妈还让你出国?”

“我又没答应她。”我点击屏幕,“来来再开一局。”

陈远却按灭了我手里的手机。我有些烦躁,“你干嘛?”

“我说,你先别打了成不成?”

“咋了,不想借我了?”我晃晃手机,“后悔了就直说。”

陈远说,“不是。刘倩倩,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咱们明年就16了。”

他老气横秋的语气让我觉得搞笑,“你是吃错什么了吗?”

“别闹。”陈远说,“真的,你去美国挺好的。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呢。”

他认真的语气让我有些烦躁起来,“我的事你少管,说得像你活得多明白似的。”

“我是你朋友才跟你说这种话,别对我赌气。下周开始我准备把游戏戒了,好好学习。”

我冷笑,“就你?你看没看你那手机使用时间,日均几小时啊?”

“我爸昨天给我找了一个名师补课班。人家没要我,说我底子太差了,教不了。”陈远抓抓头发,“我爸给人赔笑脸说好话,我在旁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爸妈也一样,都是为了你。”

我吸了一口饮料,“我知道。”

“你就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陈远说,“除了跟你爸妈唱反调之外。”

我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然后诚实地摇摇头,“没有。走一步算一步呗,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呢。”我问他,“你还打吗?”

陈远脸上浮现出我十分熟悉的表情,我老早就给这表情取了个名字,叫“这人无可救药了”。

“没劲。”我故意噼里啪啦地收拾着东西,弄出很大声音,“我先走了。手机还你。”

我怒气冲冲,看每个人都十分不爽,很想跟他们打一顿。

或者先睡一会儿。我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慢慢合上眼睛。去他妈的什么美国、明天、未来以后。

一阵笃笃的敲击声从头顶传来,是楼上那个老头拄着拐走路的声音。他走路不是直线的,而是一圈一圈,绕着整个房子走,而且一走起来就不停,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难得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会看电视,声音奇大无比,我隔着楼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楼上的王老师,也就是这老头的儿子,还特意下来过一次,面带歉意,“我家老爷子之前都一个人住,可能还不适应,多担待。”

王老师是我们家的老邻居,也是少数几个赢得我尊重的教师之一。平时我可能就忍了,但是今天那声音却让人格外难以忍受,仿佛过了有半个世纪那么久,拐杖的声音依旧绵延不绝,我都快被敲出耳鸣了。

我冲上去大力拍门,过了几分钟,我听见那个老王头的声音,“谁?”

我瞪着防盗门上的猫眼,尽量让他看见我的愤怒,“我住你家楼下!你能不能别用你那个拐杖敲地板了!”

王家的防盗门轻响了一声,门上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窗户开了,露出老王头的半张脸。

他用浑浊的眼珠冷冷地盯着我,“我在走路。在自己家走走路都不行吗?”

他说着一口有奇怪口音的普通话,听不出来是哪的,反正不是我们这儿的。

“有你这么走的吗,来回来去的在屋里转悠!”我说。

“我要锻炼腿脚。”他振振有词。

“想锻炼可以下楼锻炼。”

“我腿不好,下楼不方便。”

“腿不好不能消停待着吗?”

“就是因为腿不好,才要锻炼。”

“那你能不能轻点拄拐?别在屋里扰民。我觉都睡不好。”

老王头反问,“我正当时间锻炼,你不在正当时间睡觉,还上来敲我的门。谁打扰谁?”

我张口结舌,呆了半晌,老王头咔哒一下,干脆利落地把小窗户关了。

笃笃笃的拐杖声又隔着门响了起来。

我第一印象果然没错,这老头子真的讨人厌。

 (4)

我妈斥巨资请了一对一的英语家教,要求是能带我过留学考试。第三天,那个老师跟我妈说,“您知道有句话叫‘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家教离开之后,暂时找不到继任者的我妈,把我和一堆英语书锁在家里。网线早被她断了,就连电视插头也被藏了起来,我只能每天忍受着楼上老王头的拐杖声音。

王老师还给老王头请了几次保姆。几乎每个保姆都呆不了两天就走了,有次我趴在阳台望风,正好听到保姆在阳台哭着打电话,说老王头横挑鼻子竖挑眼,把人往坏处想,天天跟审犯人似的,还总发脾气打人闹绝食,她实在干不了这活儿。

保姆走了之后,老王头敲拐杖的声音都格外轻快,哒哒哒的响声极其有节奏感,总能在我百无聊赖睡意朦胧时把我弄醒。

我现在明白那些和尚们为什么需要敲木鱼了,完全是为了在诵佛经的时候保持清醒。

既然这老头不接受和平谈判,我就只好武力解决了。

暖气管被我敲得震天响,老头儿一走路,我就抄起苕帚杆怼天花板,努力发出各种对抗楼上的噪音,试图用魔法打败魔法。

结果招来的不是老王头的投降白旗,而是隔壁邻居的投诉。隔壁家女主人刚生了孩子,差点被我搞出神经衰弱来。

至于老王头,我怀疑他一点都没听见我的动静。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有了一次绝佳的反杀机会。

(5)

那天可能是老王头忘了关鸟笼,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听见玻璃窗上咣当一声,紧接着就看见阳台上站了只晕头转向的鹦鹉。

我连忙跑去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小米,成功策反鹦鹉,把它引到了我鞋盒里住了下来。

有了“人质”,噢不对,应该叫“鸟质”,事情就好办了。

没过一会儿,我就听见拐杖声音一连串地从房间内过渡到了房间外,然后拐杖朝着楼上去了。估计老王头觉得,鸟的第一选择肯定是往天上飞。

过了一会儿,拐杖下来了,然后就是有人大力拍门的声音。

我故意等了一会儿,才打开门问,“找谁啊?”

“有个鹦鹉,你看见了吗?”老王头气喘吁吁的。

“是这事儿啊。王爷爷,别着急,您先屋里坐。”

老王头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地跟着我进了房间。

“王爷爷,我能先跟您商量个事儿吗?您那个拐杖……”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拐杖,木头磨得溜光水滑,着地的那头,橡胶套已经开裂。

“我拐杖怎么了?”

“要不这样吧,跟您定个时间,您中午可以走五圈,下午可以走五圈,其他时间您也歇一歇,成吗?”

我堆出一脸极其可疑的假笑,老王头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抓起拐杖对着我,“小丫头片子!我鹦鹉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偷?”突然袭来的指控让我下意识反驳,“偷什么偷,明明是它弃暗投明!”

“大毛,大毛!快出来!”老王头十分着急,“你是不是把大毛弄死了?”

我抓住拐杖的另一边,不让老王头动弹:“你要是还乱敲地板,这辈子就别想见到你那宝贝鹦鹉了!”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觉得这句特别像电视剧里大反派的台词。

“你!”

我能看出来,老王头现在特别想拿拐杖抽我一顿。

“行,我答应你,把大毛还我。”

“你当糊弄三岁小孩儿呢。”我说,“你要是拿着鸟就反悔了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着?”

“你先回去,以观后效。你要是能消停一周,我就把鸟还你。你要是还不改,大毛还会来我这‘做客’,你信不信?”

老王头喘着粗气盯着我,过了半晌才说,“你等着。”

(6)

晚上我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押着我带上鹦鹉大毛去楼上赔罪。

居然告家长,这真是我最鄙视的行为!

老王头没出现,在门口接鹦鹉的是王老师。回家后我妈难得没训我,只是嘱咐了一句,“下次别这样了。”

“那鹦鹉真是自己飞来的,要不是我,说不定真丢了呢!”

“你别跟岁数大的人闹。”我妈说,“出了事你担责任?”

我觉得我妈这话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老王头再度胜利,我也只能继续忍耐他笃笃笃走路的声音。

忍吧,反正过了寒假就好了。

但这次有点奇怪,走了三圈半就停了,然后是咚地重重一声,像什么东西掉到了地板上。紧接着就是一片寂静。

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我靠,不会真出事了吧?

我的心脏砰砰地跳,大门出不去,我忙冲到阳台,朝楼上喊了几声。没人应。

我想了想,跑去卫生间抓起扫帚,费力地伸出去够楼上的窗玻璃,敲了几下。

鹦鹉凄厉地大叫,声音骇人。

我急得寒冬腊月额头冒汗,幸好楼下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由远及近,是岗亭的保安大叔,我连忙喊住他。

“楼上那个王……王大爷!他好像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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